礼堂里的空气有些发闷,混合着地板蜡和年轻人特有的汗味。
我站在二楼的观察窗后,看着下面那九个穿着新工装的小年轻,正对着模拟台手忙脚乱。
这次轮训考核的内容很简单:模拟突发通信中断下的认证迁移流程。
说白了,就是在敌方强电磁干扰把正常路子堵死的时候,怎么让系统这颗“心脏”换个备用血管继续跳动。
“这也太慢了。”苏晚晴站在我旁边,手里掐着秒表,眉头拧得像根麻花,“标准操作时限是45秒,这都过去一分钟了,三号台还在那发愣。”
我不说话,只是盯着屏幕上的操作日志。
结果很快出来了。
九个人里,六个虽然动作生涩,但好歹是按照手册上的“动态密钥握手协议”走的,算是及格。
剩下那三个,差点把我的血压给干上来。
一号台和五号台,在系统报错的瞬间,不是去切备用信道,而是从兜里掏出了个什么玩意儿,插在音频口上,居然开始播放预录的哨音。
至于那个七号台的小伙子,更绝,直接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了个号。
林小川在旁边敲了两下键盘,调出通话记录,脸色古怪:“哥不是,总师,这小子拨的是专家组办公室,周振声的专线。”
“乱弹琴!”苏晚晴啪地合上文件夹,声音里带着冰碴子,“这是战场模拟!真打起来了,你是能在战壕里吹口哨,还是能给后方老专家打电话求救?这三个,取消上岗资格,我要查是谁教的这么混账的东西!”
“慢着。”我抬手压住了她想往外冲的势头。
惩罚几个愣头青容易,但这就像割韭菜,根不刨,明天还得长。
“小川,查查这三个人的培训记录。”
两分钟后,结果摆在面前。
这三个人,无一例外,都参加过一个叫“传统保障技能补习班”的课外小组。
讲师栏那一格,空白。但指导顾问写着三个字:周振声。
我让林小川调来了补习班的所有录音。
这老头子很聪明,甚至可以说是滑头。
几十个小时的录音里,他没有一句明说“你们别听手册的,听我的”。
但他就像个讲评书的高手。
“现在的机器啊,太娇气。”录音里传来周振声沙哑又带点磁性的声音,“咱们当年哪有这些花里胡哨的算法?我就讲个真事,那年在猫耳洞里”
他反复在讲案例。
每一个案例的核心都指向同一个逻辑:在关键时刻,复杂的流程会失效,只有老办法、老经验,还有那神乎其技的“听音辨位”,才能救命。
尤其是那个“如何用口琴频率唤醒瘫痪终端”的段子,他讲了不下五遍,每次都引得那一帮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惊叹连连。
这就是所谓的“心理暗示”。
他在给这些白纸涂底色,涂的还是几十年前那一套已经氧化发黄的底色。
“小川,下一节课是什么时候?”我问道。
“就今天下午三点,阶梯教室。”
“你去听听。别带录音笔,带脑子去。”
下午五点,林小川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总师,这老头真有点东西。”林小川把笔记本摊开,“今天他讲的是76年那个暴雨夜抢通桂南线路的事。他说当时没算法,就靠人心齐,曲子对上了,机器就醒了。”
“学员什么反应?”
“一群人围着他问‘哨音标准频率’是多少。周老笑眯眯地说,记不住数字没关系,耳朵灵就行。”林小川学着周振声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然后忍不住吐槽,“这不是搞技术,这是搞玄学啊。”
我点点头,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红头文件纸。
既然你想搞“口传心授”那一套江湖规矩,那我就用工业化的标准体系把你这套规矩碾碎。
次日一早,《关于规范技术传帮带工作的通知》贴满了全所的公告栏。
内容很简单,就三条红线:
第一,非制度化培训,课程大纲必须提前三天报备技术科审核。
第二,严禁将未纳入现行标准体系的操作方法作为教学内容。
第三,讲历史案例可以,但必须同步说明该方法为何被现代技术替代,讲不清楚原理的,一律视为误导。
我在文件最后,特意加了一行手写批注,抄送党委:“防止经验主义穿上传统的外衣。”
这一刀切下去,疼不疼,只有切身的人知道。
一周后,第二轮演练开始。
林小川把最新的数据报表放在我桌上,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神了。这次全体通关,平均耗时38秒。那三个刺头也被掰过来了,老老实实跑的算法认证。”
“没出乱子?”
“有个小插曲。”林小川挠挠头,“复盘的时候,那个之前打电话的小伙子,嘴瓢了一句,说‘能不能听曲子确认身份’。结果不用我说话,同组的人直接给他怼回去了,说那是以前没带宽才用的土办法,现在这叫带内信令攻击漏洞。”
我调出监控录像。
画面里,那个学员低着头搓着手,脸涨得通红。
而在教室最后的角落里,周振声静静地站着。
他手里捏着半截铅笔,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失落,就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塑。
散场的时候,我在走廊尽头拦住了他。
手里拿着一份早就签好的物资审批单——是他申请的一批实验用电子管,我批了。
周振声接过单子,看都没看一眼,揣进兜里。
两人擦肩而过,走廊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
“你连徒弟都不让我带了?”
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如果不仔细听,会被窗外的风声盖过去。
我停下脚步,没回头,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暮色:“周老,我不是不让你带徒弟。我只是在问,你教出来的人,能不能活到下一场战争。”
身后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走了。
“哼。”
一声极轻的冷笑,随后是脚步声远去。
那天晚上,下班铃响过之后,整个办公楼空荡荡的。
我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打开保险柜的最底层。
那里躺着一支有些锈迹的旧口琴,上面盖着那张泛黄的签收单,签收人写着:周振声,1962年入库。
那是时代的眼泪,也是时代的残渣。
有些人把它当宝贝,但在我眼里,它只是个需要被封存的样本。
我锁好柜门,关灯离开。
走廊里的应急灯发出幽幽的绿光,把影子拉得老长。
那种令人不安的寂静再次笼罩了整个研究所,仿佛这栋大楼本身正在屏住呼吸,等待着什么。
我抬手看了看表。
此时距离那次足以载入所史的意外,还有不到七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