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那光标一闪一闪,像是某种嘲弄的眨眼。
指令敲下去,回车键那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二十七次。
在这个所谓的“系统低峰期”,也就是大家都睡得最死的时候,周振声名下的那个专家级账户,像个不知疲倦的幽灵,在那二十七个深夜里频繁出没。
涉及的内容五花八门,“新声计划”的早期算法模型、rks系统的原始拓扑图,甚至还有几张看似不起眼的三线建设时期通信中继站布局草图。
“把数据拉出来,我要看图。”我点了根烟,手有点抖,不是怕,是气。
林小川没敢说话,键盘敲得飞快。
两分钟后,一张折线图铺满了屏幕。
那些看似毫无规律的访问时间点,一旦和外部接收记录叠在一起,一条令人作呕的逻辑链就浮出了水面:每次这个账户查阅完资料,只要过三天,不论刮风下雨,必有一个来自外部协作单位的异常谐波数据包,“咣当”一下撞在我们的防火墙上。
那是对方在“验货”。
“我这就去找保卫科,通知所纪委冻结账户。”苏晚晴蹭地一下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磨出刺耳的滋啦声,脸色铁青,“这已经不是违规了,这是要把咱们的底裤都卖给人家。”
“坐下。”我吐出一口烟圈,声音不大,但把她镇住了,“你现在拔网线,那边立马就知道露馅了。人家手里要是还有备用的信道呢?要是咱们这么一惊动,他们把痕迹一抹,回头还要倒打一耙,说我们迫害老专家,这锅你背?”
苏晚晴胸口起伏着,显然气得不轻,但还是慢慢坐了回去:“那你说咋办?看着他搬家?”
“既然这条路通着,咱们就帮他‘修缮’一下。”我掐灭了烟头,在那张折线图上点了点,“小川,干活。给他喂点‘好东西’。”
两个小时后,一个名为“高频载波相位修正·绝密·废弃版”的数据包,被悄悄塞进了内网最显眼的位置。
里头全是真家伙——至少看着像。
只有核心的密钥生成逻辑被我改了两个参数,频段切换时序表也被我故意调慢了三毫秒。
不懂行的人看不出来,但要是照着这个做,造出来的通讯器就是个只有半公里射程的大号对讲机。
为了逼真,我还特意在文件头里加了一串看起来像是没删干净的元数据标记。
接下来的三天,这日子过得跟熬鹰似的。
第三天下午,监测系统的红灯没亮,但在后台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行绿色的代码跳了出来。
南方某测试站,正在尝试解析这组参数。
“逮着了。”林小川兴奋得差点没把鼠标扔出去,“顺着这就摸过去了,是个便携式信号分析仪,没在咱们网段登记过。”
他把那设备的固件特征码调出来,我看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
这型号,五年前所里就淘汰了。
老罗凑过来看了一眼,眉头瞬间皱成了“川”字,老花镜都要掉下来了:“这这不是07号套件吗?当年周老亲自监制的‘应急通讯套件’,那铁壳子还是我帮着给他在车床上车的。按理说早该封存在三号库了啊。”
都不用我去查,保卫科那边调出来的仓库记录上写得清清楚楚:半年前,移交专家组备用,经手人签的那字迹,龙飞凤舞,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傲气。
下午,我在走廊尽头的吸烟区碰上了周振声。
老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端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看着窗外正在搞基建的工地,背影挺拔得像棵老松树。
我没提设备的事,也没提那些日志。
“周老,最近我在琢磨个事。”我靠在窗台上,像是闲聊,“这技术传承里头,有多少东西是必须得靠人嘴对嘴、手把手教的?是不是只要写进手册里,这手艺就死了?”
周振声转过头,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好几秒,嘴角扯出一个很难说是笑的弧度。
“林总师是学院派,信奉的是那套只要参数对,结果就没错的理儿。”他喝了口茶,语气平淡,“但有些东西,它就是写不进手册。比如听那滤波器底噪里的杂音,那是机器学不会的,那是几十年的功夫。机器?机器那是死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坦然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但我看见了。
就在他说“机器是死的”那一瞬间,他的右手大拇指,下意识地摩挲了三下左手腕表的那颗表冠。
一下,两下,三下。
那是个老梅花表,表冠早就磨得锃亮。
我记得很清楚,前身林钧留下的记忆碎片里,早年间那些搞地下工作的技术员,启动那老式的口琴发射器时,就是这个习惯动作——为了校准频率,手指得先在旋钮上预压三次。
这哪是摩挲表冠,这是在肌肉记忆里“发报”。
当晚,一份红头文件直接下发到了各个科室。
《关于开展全所技术资产清查专项行动的通知》。
没有解释,没有动员,只有一条死命令:所有非标设备、自制工具、个人保留的技术文档副本,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上交登记。
哪怕是一张带字的草稿纸,只要带出了工作区,就算违纪。
第二天晨会还没开始,老罗就来了。
他怀里抱着个挺沉的饼干铁皮盒子,那是六十年代用来装高级点心的那种,红色的漆都掉得差不多了。
“林工,这是这是周老以前给班组画的图。”老罗把盒子放在我桌上,声音有点发涩,像是嗓子里卡了沙子,“他说这些是个人心得,不想交公。但我琢磨了一宿,既然有了新规矩,这就不能留。”
我打开盒子。
十来张泛黄的绘图纸,每一张上面的电路修正图都画得精细无比,连电阻的色环都用彩笔标得清清楚楚。
右下角的落款,清一色是那刚劲有力的钢笔字:周zs 1973—1981。
我看着这些图纸,心里五味杂陈。
这些东西,曾是撑起这个厂子的脊梁,是无数个日夜里解决难题的宝典。
可如今,这习惯成了漏洞,这私藏成了隐患。
“收下吧。”我合上盖子,在工作日志上写下一行字。
——当习惯成了漏洞,忠诚也得过筛子。
窗外,不知道哪棵树上的知了叫得撕心裂肺,吵得人脑仁疼。
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四点十七分,那“咔哒、咔哒”的走针声,像是一下下敲在心坎上。
我起身拉上了百叶窗,把那刺眼的阳光和蝉鸣都挡在了外面。
老一辈的“账”算是盘清楚了,有些人哪怕心里不服,这手脚也被我捆住了。
但咱们这所里,可不光只有老人。
那一批刚分进来的大学生,还有那几个从技校选拔上来的青工,正眼巴巴地在楼下礼堂等着。
他们是一张张白纸,但这白纸上到底该画什么图,这笔,现在得握在我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