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的霉味裹着灰尘钻进鼻腔时,林小川抱着半人高的档案袋撞开了门。
他额角挂着细汗,蓝布工装第二颗纽扣崩了线,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林总,1968年rks项目政审材料全调来了。您要的海外关系、注销记录、保密协议签字页,都在这儿。”
我放下手里的搪瓷缸,杯底在木桌上磕出脆响。
水蒸气模糊了眼镜片,我扯下挂在椅背上的白大褂擦了擦,指腹划过最上面那份泛黄的户籍注销证明——吴德海,1970年3月12日,注销原因“移居海外”。
“翻到后面。”林小川的喉结动了动,伸手帮我翻开第三本档案。
牛皮纸封皮窸窣作响,露出三张叠在一起的保密协议。
最上面那张的签字栏里,“吴德海”三个字像被人用钝笔戳出来的,笔画间带着不正常的颤抖,日期是1971年5月7日。
第二张1972年3月15日,第三张1973年11月22日,签字的笔锋越来越流畅,到最后一张时,运笔竟和陈国栋在设备验收单上的签名有七分相似。
我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手指按在两张签名上反复比对,油墨在纸背洇出的痕迹像两条交缠的蛇:“注销户籍的人,怎么会连续三年签保密协议?”
“承办人都是陈国栋。”林小川从档案袋最底层抽出一沓审批单,每一张的“经办”栏都盖着“陈国栋”的长方形私章,红泥印泥在岁月里褪成淡粉色,“1970年他是安全干事,1971年升了科长。”
窗外的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玻璃上,我抓起电话拨了苏晚晴的分机。
话筒里的忙音响了七声,才传来她急促的喘息:“我在人事处查吴德海外联记录。他堂兄确实在香港,但1958年之后再没通过信。”停顿两秒,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怕被人听见,“当年说他‘主动申请离厂投靠海外关系’是假话。我翻到1969年的内部电报——吴德海掌握d7共振腔的最终装配工艺,上级专门发过文,说‘尽量劝留’。”
我捏着话筒的手青筋暴起。
1969年,正是d7项目最关键的攻坚期。
共振腔的装配精度直接影响通信距离,整个研究所能闭着眼装完所有零件的,只有吴德海和周振声。
“他拒留了?”
“不止。”苏晚晴的呼吸声透过电流传来,“技术科老陈师傅说,吴德海在车间当众说过,‘这手艺是国家教的,除非我死了,否则不传外人’。然后”她顿了顿,“半个月后他就‘自愿’申请离厂了。”
我“哐当”一声挂了电话。
林小川被惊得后退半步,档案袋里的文件撒了一地。
我弯腰去捡,指尖触到一张泛黄的工资条——吴德海1970年2月的工资单上,“扣罚”栏写着“未完成生产指标”,金额是当月工资的三分之一。
“贴告示。”我直起腰,把工资条拍在桌上,“让老罗在电气班贴,征集1968年rks项目的见证人。奖励写技术革新一等功,够诱人吗?”
林小川蹲在地上捡文件,抬头时眼镜片泛着光:“够。老工人们最在乎这个。”
两小时后,老罗敲开我办公室的门。
他的棉帽上沾着雪,工装口袋里插着半截粉笔,显然刚从告示栏过来:“林总,告示贴在车间门口了。您猜怎么着?退休的老焊工王师傅蹲在底下看了十分钟,现在在我班上喝热水呢。”
王师傅的手像老树皮,端搪瓷缸时抖得厉害。
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棉袄,右肩有块圆形的灼痕,是焊枪溅的。
“那会儿我跟小吴师傅一个组。”他抿了口热水,喉结滚动着,“他非说电池舱盖内侧要焊梅花点,说是‘防伪标记’。我问他防谁的伪,他说‘防那些想偷手艺的’。后来检查组来了,说影响美观,全给磨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磨得干净吗?”
“哪能啊。”王师傅咧开嘴笑,缺了颗门牙,“他焊得深,磨了三层铁皮还留着印子。我那会儿还跟他说,‘小吴,你这是给后世留密码呢’。”
仓库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我举着矿灯,光束扫过堆成山的残件——d7舱的报废舱盖、rks项目的废弃电路板、还有半箱生了绿锈的螺丝。
“在这儿!”苏晚晴的声音带着颤音。
她蹲在角落,矿灯的光打在一块巴掌大的舱盖上。
我凑过去,矿灯光线调至最亮——舱盖内侧有片不自然的平滑区域,用指甲轻轻刮过,能触到几个微凸的小点,像落在铁皮上的星子。
林小川掏出放大镜,镜片上蒙着层白雾。
他哈了口气,凑上去看了三秒,突然直起腰:“摩尔斯码!点、横、点w、d、h!”
吴德海。
我摸着那些小点,像摸着他当年焊枪的温度。
仓库外的北风卷着雪灌进来,苏晚晴的围巾被吹得飘起来,扫过我的手背:“他知道有人要动他的手艺,所以藏了名字。”
当晚,我在办公室起草《关于追认吴德海同志为早期军工贡献者的建议书》。
稿纸铺了半张桌子,周振声的钢笔在“联署人”栏签下名字时,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当年他焊梅花点,我还说他多此一举。”
“现在不是了。”我按住他发抖的手,“您的名字在这儿,比任何证明都有力。”
党委会开了三个小时。
我站在投影仪前,把舱盖的照片、摩尔斯码的翻译、还有那三张伪造的保密协议一张张放给委员们看。
说到“有些人死了,可他们做的事还活着;有些人活着,可他们的心早就死了”时,老所长摘下眼镜擦了擦,我看见他眼眶红了。
表决时,十九张赞成票拍在桌上的声音,像十九声鼓点。
公告贴出的那天,雪停了。
我站在告示栏前,看老工人们围在那里,有人用袖口擦告示上的雪,有人小声念着“吴德海”三个字,像在念一个久别重逢的名字。
夜里十点,保卫科小王敲开我办公室的门。
他的棉鞋上沾着雪,脸色发白:“陈陈国栋羁押室里不对劲。我们听见咳嗽声,撞开门一看,他把枕头里的棉絮全撕碎了,堵在嘴里。”
我跟着他跑到羁押室。
铁窗漏进的月光里,陈国栋蜷缩在墙角,嘴角沾着棉絮,眼睛瞪得像铜铃。
见我进来,他突然挣扎着往前爬,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呜咽,像是要喊什么,又被棉絮堵得发不出声。
“他怕什么?”小王小声问。
我没说话。
月光照在陈国栋胸前的工牌上,金属表面泛着冷光——和吴德海那枚被烧毁的工牌,是同一年的批次。
三天后,我在档案馆整理吴德海的资料时,传达室老张头抱着个铁盒进来。
铁盒表面有烧过的痕迹,边角磕得坑坑洼洼,没有寄件人地址,只贴了张便签:“转交林总”。
打开铁盒的瞬间,铁锈味混着焦糊味涌出来。
里面躺着半枚工牌,编号0379,正是吴德海的。
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在颠簸中写的:“告诉老周,第七次校频那天,我没关滤波器。”
我捏着工牌走到窗前。
雪后初晴,阳光照在院子里,周振声正独自站在那棵老槐树下,仰头望着天空。
他的白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手插在裤兜里,像是在等什么声音。
我走下楼,踩得积雪“咯吱”响。
他听见脚步声,转头看我,眼里有层水光:“小吴”
“他说,第七次校频那天,没关滤波器。”我把工牌递给他,“他们都听见了。现在轮到我们说话了。”
远处,新一批青年技术员围在那把“问题枪”旁,有人举着示波器,有人拿着扳手,讨论声像春天的风,卷着雪粒子往这边飘。
周振声的手指摩挲着工牌上的焦痕,突然笑了:“当年他总说,‘手艺要传给能听懂的人’。”
我望着那些年轻的背影,阳光照在工牌的焦痕上,泛着暖融融的光。
吴德海的名字,还有那串摩尔斯码,正藏在这光里,等着被更多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