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保养表“哗啦”滑出来,在雪地上摊开。
老张头蹲下去捡,指甲缝里的机油蹭在纸上:“都怪这两天风声紧,大伙儿大伙儿怕沾包。”
“怕沾包就不做事?”我弯腰捡起一张表,纸角被雪水洇出褶皱,“当年修59式发动机时,老郑师傅带着我们在漏雨的工棚里画了三个月图纸,雨水滴在图板上,他就用袖子擦,说‘图纸湿了能晾干,技术断了可就接不上了’。”
小孙的睫毛颤了颤,伸手要接我手里的表。
我没给,转身往验算组走去。
验算组的门虚掩着,透过玻璃能看见七八个脑袋凑在桌前。
我推开门时,正在擦黑板的技术员小刘手一抖,粉笔“啪”地断成两截。
“都坐。”我把帆布包往桌上一放,取出一份蓝皮报告,封皮上“ga7参数复核”几个字被我用红笔圈了三遍,“苏科长今早跟我说,有同志反映‘最近复核流程太严,影响进度’。”
屋里静得能听见暖气片“嘶嘶”的响。
坐在最末的老周摸出烟盒,刚要抽,又想起什么似的塞了回去。
“我给大伙儿看样东西。”我翻开报告,指着第三页的数据栏,“这是前天夜里三点,我和小川在测试台重新测的热膨胀系数。”手指划过一行行墨迹,“过去我们怕出错,所以每改一个参数要查三本手册;现在更怕不做事,因为有人正盯着我们停摆的空档,往历史里塞沙子。”
苏晚晴抱着一摞文件推门进来,发梢沾着雪粒子:“林总说得对。”她把文件分给各人,封皮上“六十年代设备档案补录”的字样刺得人眼睛发疼,“从今天起,技术科和验算组联合办公。下班前,我要看到ga7的最终版参数。”
小刘突然站起来,袖子带翻了茶缸:“我我昨天漏算了冷却时间!”他脸涨得通红,“但现在改还来得及!”
老周也跟着起身,烟盒拍在桌上:“我去把热处理曲线再对一遍,保准今儿下班前给您。”
我看着他们翻找资料的身影,听见窗外传来敲铁皮的声音——是老罗带着电气班在修通风管道。
雪光透过窗棂照在报告上,“已复核无误”的红章像团火,烧得人心里发烫。
傍晚路过行政楼时,周振声办公室的灯又亮了。
我驻足看了会儿,窗台上那支新hb铅笔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在玻璃上投下一道细细的痕。
“林总。”林小川从楼梯口转出来,棉帽上落着雪,“刚去档案库巡查备份进度,周老办公室的门没关严。”他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到画满波形图的那页,“我看见他在抄1968年rks的原始日志,用的是当年的蓝黑墨水,连页边的批注都没漏。”
我接过本子,纸上的字迹工整得像用尺子比着写的,“12月7日 04:17 脉冲异常”那行字底下,被铅笔重重画了一道线。
“他抄的是自己漏记的部分。”小川压低声音,“我退出来时,听见他对着空椅子说‘老吴,当年是我记错了’。”
我捏着笔记本的手紧了紧。
1968年rks项目组,周振声是记录员,吴德海是组长——那是支平均年龄不到二十八岁的队伍,后来在一次设备调试中出了事故,吴德海被调去了三线,周振声则留了下来,从此再没提过那个项目。
次日清晨,苏晚晴的报告摆在我桌上。
封皮上“关于重建六十年代军工电子设备技术档案的建议”几个字力透纸背,末尾的签名处,除了她的名字,还多了周振声的铅笔字迹——颤巍巍的,却笔笔清晰。
“李书记批了。”她摘下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专项工作组由技术科牵头,退休职工、老技术员都能参与。”她指着报告里用红笔标粗的“口述史料采集”,“历史断层不仅是技术失传,更是给了造谣的空间。现在我们要主动把断层填上。”
我翻到最后一页,党委的批示栏盖着鲜红的公章,旁边是李书记的批注:“历史要经得起查,更要经得起说。”
当晚,我抱着一本泛黄的《苏联无线电工程手册》敲响周振声家的门。
门开时,老人正系着蓝布围裙,手里还攥着锅铲:“小钧来了?刚熬了点小米粥,一块儿吃?”
我跟着他进客厅,目光落在茶几上摊开的日志本上——正是小川说的那本,每页边角都贴着泛黄的便签纸,写着“需核对”“待确认”。
“您看这个。”我把手册放在桌上,扉页的七人签名在暖光下泛着旧旧的红,“当年rks项目组的,您落下的。”
周振声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轻轻翻开扉页。
他的手指停在“吴德海”三个字上,指节微微发颤:“老吴走的时候,说要把这本手册留给后来人。”他抬头看我,眼角的皱纹里泛着水光,“我以为我以为被烧了。”
“当年保卫科老陈头收着。”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他说‘有些东西,烧了容易,再找可就难了’。”
周振声合上手册,指腹蹭过“吴德海”的签名:“d7协议不是监听指令。”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气,“是预警信号。我们原计划用它反向定位境外干扰源,可后来有人把它调转了方向。”
我屏住呼吸。
记忆里的rks项目档案里,d7协议一直被标注为“绝密监听方案”,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出不同的版本。
“1968年12月,连续七天凌晨4点17分,设备自检都捕捉到不明脉冲。”周振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是一叠手写记录,“当时我以为是设备故障,把数据标成了‘误差’。现在小苏拿给我看最新的监测报告——”他的手指敲了敲最上面那张纸,“波形特征,一模一样。”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打在玻璃上沙沙作响。
我盯着那叠记录,1968年的墨迹和236章的报告在眼前重叠,突然想起前晚在验算组说的话:“有人正往历史里塞沙子。”
现在,这些沙子正在被一点点筛出来。
“小钧。”周振声把记录推过来,“明早我拿去给苏科长。有些事,该说清楚了。”
我起身要走时,他突然叫住我:“那支hb铅笔写着写着,倒觉得顺了。”他指了指窗台上的铅笔,笔杆已经短了一截,“路啊,还是得有人一起走。”
我握着门把回头,老人的身影在暖光里模糊了轮廓。
雪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日志本上,“04:17 脉冲异常”那行字被镀上一层银边,像一道裂开的缝——真相的光,正从那里漏出来。
当晚,我在办公室等到十点半。
窗外的雪还在下,行政楼三楼那扇曾彻夜亮灯的窗户,此刻黑着。
但技术科值班室的灯亮着,透过雪幕能看见两个身影——苏晚晴在翻资料,周振声在纸上画着什么。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我接起来,林小川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林总,监测站刚传来消息,凌晨4点17分,设备再次捕捉到不明脉冲。”
我握着话筒的手紧了紧。
窗外的雪更大了,模糊了所有的影子,却清晰地勾勒出一个轮廓——有些事,藏了十五年,该见天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