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五十一分,工具间的门轴突然发出细响。
我背对着门,听见雪粒打在玻璃上的簌簌声,还有那串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苏晚晴总把皮鞋跟压得很轻,像怕惊醒什么,可鞋尖蹭过水泥地的沙沙声藏不住。
“让你久等了。”她的声音裹着寒气,我转身时正看见她摘下毛线手套,指尖冻得通红,却稳稳托着个牛皮纸包,“小川在器材室借显微镜,老罗去车间锁门了。”
我点头,目光扫过她怀里的纸包——不用猜也知道,是从d7舱拆下来的电路板。
昨晚在仓库撬开舱盖时,那排焊点在手电光下泛着幽蓝,像一串被精心串起的星子,我盯着看了足有十分钟,直到朱卫东说“林总,手要冻僵了”才回过神。
“笃笃笃”,三声轻敲。
林小川探进脑袋,眼镜片上蒙着白雾,怀里抱着个铁皮箱,箱角还沾着机油:“显微镜借到了!后勤老张非说这是精密仪器,让我签了三张借条。”他哈着气搓手,把箱子搁在钳工台上,金属碰撞声惊得窗外麻雀扑棱棱飞走。
老罗最后到,门一推开就带进股老烟枪的味道——他总把烟卷藏在袖管里,怕被苏晚晴抓着批评。
“让同志们久等咯。”他拎着个帆布工具袋,往桌上一倒,弹簧、改锥、放大镜滚了半桌,“咱老工人别的没有,拆东西的家什管够。”
苏晚晴已经展开电路板,浅褐色的基板上爬满细如发丝的铜线。
我拧开台灯,暖黄光晕里,焊点像撒了层金粉。
林小川擦净显微镜目镜,凑上去看了半分钟,突然倒抽口凉气:“双层飞线?!”
“怎么说?”我凑过去,目镜里的世界被放大二十倍——表层铜线在基板边缘突然断开,底下竟还压着层更细的线路,像两条并行的溪流,在某个节点又汇作一股。
“我上个月修502车间的示波器,里面的飞线最多两层。”林小川的手指在电路板上比画,“可这层底下的线您看这弧度,完全避开了基板的纤维纹路,国内1965年以前的教材里,根本没教过这种绕法。”
苏晚晴的指甲轻轻叩着基板边缘:“更怪的是元件型号。”她从牛皮纸包里抽出张泛黄的纸片,是我今早从资料室抄的《1970年边境缴获间谍装备清单》,“这里记着,国‘夜鹰’侦察小队的电台里,用的就是这种j型电容——”她指尖点在电路板角落一颗绿豆大的元件上,“尺寸、引脚间距,分毫不差。”
我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前世在研究所时,见过这种电容的拆解报告,美国人用它做高频滤波,1968年才在越南战场投入使用。
可眼前这块电路板,分明跟着rks电台在仓库里躺了四年——也就是说,1968年周振声拆解它时,里面就已经装着三年后才会出现在边境的元件。
“还有这个。”老罗突然用改锥挑起块指甲盖大的金属片,“我用吸锡器拆的时候发现的,藏在电容底下。”他把金属片放在放大镜下,里面竟刻着个米粒大的空腔,“小川,显微镜调最大倍数。”
林小川调整旋钮,呼吸声突然急促起来:“共振腔!里面的铜片间距林总,您看这个数值!”他抓起铅笔在纸上画,“314毫米,314毫米!和ga7的特征频率419hz正好匹配!”
我感觉太阳穴突突跳。
ga7是我们正在攻关的高频变压器,上周才确定最终参数。
而这个藏在旧电台里的共振腔,像把精准的钥匙,专等ga7的频率出现——这哪是普通电路?
分明是个定向监听装置,等的就是我们突破技术瓶颈,让ga7发出特定频率的那一刻。
“周振声。”苏晚晴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从口袋里摸出张纸条,正是我昨晚在食堂捡到的那张,“他写‘rks原型机最后一次通电是1968年冬’,不是巧合。那年冬天,中苏边境闹得最凶,所里紧急拆解了一批老旧电台。”她指尖划过电路板上的焊痕,“他拆解时肯定发现了异常,但那时候成分问题、审查风暴,他能怎么办?”
我想起周振声办公室窗台上的药瓶,瓶底那个极小的“7”。
他这些年在验算组故意算错数、用旧公式,怕是在找个既能自保又能传递线索的法子——直到三天前,我用423hz的错数引他上钩,他才敢把d7舱的秘密递出来。
“不能再等了。”我捏紧纸条,纸边刺得掌心生疼,“得让他们动起来。”
老罗把烟卷按在钳工台的铁砧上,火星“滋”地灭了:“你说怎么干,咱老工人奉陪。”
“明天开始,你在修理车间公开修一台rks样机。”我抽出张图纸,在“信号放大模块”上画了个圈,“装的时候故意‘手滑’,把这个改装过的模块接进去——它会在419hz时发出轻微啸叫。”
林小川眼睛亮了:“引监听者暴露!”
“对。”我点点头,“然后,我会让宣传科贴告示,说‘欢迎技术人员观摩学习’。”我看向苏晚晴,“你负责在验算会上多提ga7的频率参数,越详细越好。”
她立刻明白了:“要让所有可能的耳朵,都听见419hz这串数字。”
两天后,保卫科王科长拍着桌子冲进我的办公室:“林总师!有人举报说修理车间在非法调试禁用设备!”他把举报信拍在桌上,信纸是研究所内部的便签,“匿名的,但电话是从行政楼专线打过来的。”
我盯着信纸上的字迹——刻意扭曲的宋体,却藏不住笔锋的力度。
“小川,”我转头喊,“跟我去交换机房。”
交换机房在地下一层,霉味混着橡胶灼烧味。
林小川蹲在配线架前,用万用表逐根测线,突然“咦”了一声:“这根线不对!”他扯出根被黑胶布裹着的支线,顺着走线摸过去,“通向行政楼三楼,307办公室!”
307的门锁是老式铜锁,林小川用改锥一别就开了。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张落灰的办公桌,桌上摆着台老式录音机,磁带还在“咔嗒咔嗒”转。
我按下播放键,熟悉的声音涌出来——是前天验算会上苏晚晴的发言:“ga7的特征频率,最终确定为419hz”
“好手段。”我冷笑,指尖划过录音机的外壳,漆面上没有灰尘,显然经常有人来。
能长期占用闲置办公室装监听设备,还能使用内部专线电话敌人藏在行政系统里,职位不低。
当晚十点,我裹着棉大衣又进了废弃仓库。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d7舱的位置落着层薄雪。
我把提前准备好的假机轻轻放上去——外壳和真的一模一样,内部却缠着细铜丝,每根都连着根极细的尼龙线,线的另一头,我系在了仓库门框的钉子上。
离开前,我用粉笔在假机侧面画了个极淡的箭头,指向电池舱位置。
回到宿舍,我翻开日记本,钢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写下:“第七号舱不是终点,是钥匙。”
窗外的月光斜照在纸上,把字迹染成银白。
我摸着口袋里的尼龙线线头,能感觉到指尖下细微的震颤——这根线的另一头,连着仓库门框的钉子,而钉子上的铜丝网,正静静等着某个不速之客。
这场仗,终于要从防守,转为出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