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着那截铅笔在掌心反复摩挲,石墨的棱角硌得掌纹生疼。
周振声在桌角写的“他们也在改数据”还在眼前晃,墨迹边缘晕着细毛,像老人颤抖的手。
保卫科的老张昨天还跟我念叨,说这老专家最近总盯着墙根的蚂蚁窝发呆——一个搞了二十年无线电的人,突然对蚂蚁入了迷?
鬼才信。
窗台上的铁缸里结着薄冰,我哈了口气,在玻璃上抹出块模糊的圆。
苏晚晴说过,周振声是1958年从苏联带图纸回国的骨干,后来因为家庭成分卡了职称,去年才评上副高。
这样的人,若真是敌特,早该在资料室放火了,何必留张纸条?
后半夜的风刮得窗棂响,我摸出蓝墨水笔,笔尖在旧图纸背面洇了个小墨点。
纸上要写的是“ga7谐波衰减误差补偿方案”——基于我故意写错的423hz推导的“合理修正”,数值错得巧妙,像根带倒刺的鱼钩。
署名时我眯起眼,周振声的字我研究过三天:横画起笔总带个小钩,捺脚收得急,像被火燎了尾巴的麻雀。
图纸折成豆腐干大小,我蹲在周振声办公室门口。
通风口的铁栅栏结着霜,我把纸往里一塞,指尖刚碰到金属网,背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林总师?”
我没回头也知道是苏晚晴。
她的棉鞋底子沾着雪,踩在地上“咯吱”一声,比别人轻半拍——这是她常年穿胶鞋养成的习惯,怕惊动实验室的精密仪器。
“查完考勤了?”我站起来,拍了拍裤腿的灰。
她递来一张纸,月光下能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红圈:“周振声连续七天凌晨两点十七分出现在资料室走廊,门禁没刷,监控拍不到正脸。”她的手指点在“两点十七分”上,“和上次红外断电时间分秒不差。”
我把图纸往袖管里藏了藏:“怎么处理的?”
“贴了线路检修通知。”她从口袋里摸出个火柴盒大小的铁疙瘩,“小川在配电箱后装了电流感应器,昨夜捕捉到脉冲——有人用继电器短接了门禁信号。”她说话时哈出白气,睫毛上沾着霜,“老罗今晚会配合断电演练。”
我望着她冻红的鼻尖,突然想起1964年冬天,她蹲在废料堆里捡断齿的齿轮,也是这样,鼻尖红得像颗山楂。
“辛苦。”我轻声说。
她没接话,转身往办公楼走,棉鞋踩碎了地上的冰壳。
我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的藏青工装融进夜色,这才把那张伪造的建议塞进通风口最深处——风灌进来,纸角在栅栏后忽闪忽闪,像只急于出笼的鸟。
次日上午十点,警报声刺破了车间的嗡鸣。
老罗站在配电房门口挥旗子,红布在风里猎猎作响:“全体撤离!地下库停电演练!”
我故意落在队伍最后,手指勾着笔记本的封皮。
那本“遗落”的工作日志摊开在检修梯口,咖啡渍晕开的地方刚好盖住ga7的关键拐点——真正懂行的人会拿尺子量坐标轴间距,拿计算器反推数值,而这个过程,必然要留下痕迹。
人群涌上楼时,我听见李技术员喊:“林总师,快走啊!”我应了声“就来”,却借着弯腰系鞋带的工夫,往通风管道口扫了一眼——金属支架上的积灰平得像面镜子,连道指痕都没有。
傍晚恢复供电,林小川抱着铁盒冲进我办公室,额角沾着蜘蛛网:“找到了!”他掀开盒盖,镊子尖夹着粒芝麻大的石墨碎屑,“支架边缘有刮痕,是戴手套翻纸蹭的。”他又掏出张清单,“全所本月只给专家组发了一支hb铅笔,周振声报损了。”
我捏起那粒石墨对着光,碎屑在指缝间闪着暗银:“报损的铅笔,倒用得这么金贵。”
林小川挠了挠后脑勺:“他办公室废纸篓里有半张草稿,我偷摸捡的。”他展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坐标图,“您看这拐点,和您日志上被咖啡渍盖住的位置分毫不差。”
我把纸拍在桌上,指节敲得木板响:“他在赌。”
技术例会是在下午三点开的。
会议室的暖气烧得足,窗玻璃蒙着白雾,周振声坐在最末排,防磁表的金属表带在阳光下闪了闪——和监控里那个黑影的反光一模一样。
“为防止数据误传,我建议成立交叉验算小组。”我敲了敲桌上的文件夹,“由不同背景的同志联合复核核心参数。”我扫过众人,在周振声脸上顿了顿,“周专家经验丰富,我想请您牵头。”
他的喉结动了动,防磁表“咔嗒”一声磕在桌沿:“我”
“苏副科长和您搭档。”我打断他,“她对谐波计算门儿清。”
散会时,周振声的椅子刮得地面吱呀响。
我故意落在走廊里,看他抱着笔记本往外走,步子比平时慢半拍。
“周老。”我喊住他。
他没回头,背影像根被风刮弯的老松。
“有些路走偏了不可怕。”我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低,“怕的是明明想往前,却被绑着往回拉。”
他的肩膀抖了抖,右手插进衣兜,指节把布料顶出几道褶子——那里头,应该攥着那支本该报废的铅笔。
夕阳透过玻璃窗斜照进来,在他后颈投下一片暖光。
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五点十七分,正好是苏晚晴约我对验算小组分工的时间。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我抬头,看见苏晚晴抱着一摞《理论建模手册》走过来,封皮上的“绝密”二字被夕阳染成了金色。
她冲我点点头,目光扫过我手里的怀表,嘴角抿出个极淡的笑——我知道,交叉验算小组的摊子,该正式支起来了。
我捏着怀表往会议室走,表壳在掌心焐得温热。
苏晚晴那抹淡笑还在眼前晃,像根细针挑开了层窗户纸——交叉验算小组的局,该正式收网了。
会议室门一开,暖气裹着油墨味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