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霜花还没化透,我就着锅炉房送来的热水抹了把脸。
搪瓷缸里的茉莉花瓣沉在杯底,像一朵凝固的云——苏晚晴总说茶叶里放片茉莉能提神,可今天我盯着那抹白色,后颈却冒起细汗。
抽屉是铁制的,拉开时发出“吱呀”一声。
我刻意放轻动作,可指尖刚碰到那叠泛着油光的工作笔记,就觉出不对——最上面那本的边角翘得太生硬。
翻到夹着蓝布书签的那页,果然。
“ga7特征频率计算过程”那页纸没了。
钢笔尖在纸页上洇开的墨迹还留着,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我盯着那道空白,喉结动了动。
前天晚上调试振荡变压器时,我特意把计算稿夹在第三本笔记里,封皮磨得发毛,谁都不会多看一眼——可现在,它就这么不见了。
“林总师?”
门口传来苏晚晴的声音,我迅速合上笔记塞进抽屉,转身时顺手抓起桌上的茶缸。
她穿着藏青色工装,领口别着一枚五角星徽章,手里攥着一本油印的《技术档案借阅登记表》,封皮被捏出几道褶子。
“早。”我清了清嗓子,“这么早就来?”
她没接话,直接把登记表摊在我面前。
铅笔划过的痕迹里,有两行格外刺眼:11月23日,王建国,查阅《东风8安全评审纪要》;11月24日,李xx,工牌07-319,同一文件。
“07-319。”她指尖点在编号上,“去年第七研究所撤编时,这个号就注销了。”
我低头看那签名,“李xx”的“x”画得太敷衍,像是用钢笔尖随便戳的。
苏晚晴的指甲盖泛着淡粉——她总说涂红指甲招眼,可今天这抹粉色倒像一根细针,扎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门禁记录查了?”
“查了。”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是地下资料库门口的监控截图,时间显示凌晨两点十七分,镜头里只有晃动的阴影,“守卫说没见人进出,可红外对射装置那晚断了三分钟电。”
我把登记表推回去,余光瞥见她袖口沾着一点白——是档案室的旧报纸粉末。
“让小川在通风管道装震动传感器。”我摸出怀表,七点十五分,“老型号的,用铜丝绕线圈那种,便宜,坏了也不心疼。”
苏晚晴点头,转身时又顿住:“你抽屉”
“老鼠咬的。”我指了指桌角的碎纸片,“昨天后半夜听见响动,明天让后勤科放捕鼠夹。”
她盯着我,目光像一台精密的测量仪。
我故意把茶缸碰得叮当响:“去食堂喝碗粥?”
她没接话,转身走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蹲下——桌角的碎纸片是我今早撕的,混着半块馒头渣。
老鼠咬纸?
鬼才信。
但只要有人信,就行。
十点整,我抱着新领的笔记本进了技术科。
封皮是簇新的枣红色,扉页上还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金字。
我故意把钢笔尖戳进纸里,在第一页写:“ga7特征频率修正值:423hz(误差±15)”。
林小川抱着工具箱进来时,我正往笔记本里夹作废的图纸。
他蓝布工装的口袋鼓鼓的,露出半截细铜丝——是做传感器的材料。
“装好了?”我问。
他点头,喉结动了动:“老罗给的铜丝,说是从老变压器里拆的。管道里灰厚,我撒了点铁粉——像磁带氧化后的碎屑,踩一脚能留下脚印。”
我拍了拍他肩膀:“今晚守夜?”
“嗯。”他低头收拾工具,“苏科长说要是传感器响”
“按老规矩。”我打断他,“别打草惊蛇。”
那天的阳光特别明亮,亮得窗玻璃上的霜花都化了,在窗台积成一条细细的水痕。
我盯着水痕看了半晌,突然想起1965年在废料堆翻找旧图纸的日子——那时候也这么冷,我蹲在雪地里,手指冻得握不住铅笔,可只要翻到半张热处理工艺表,就能高兴得一整天不觉得饿。
现在的饿,是另一种。
两天后,钳工班的大刘来找我。
他手里攥着一张计算纸,指节因常年握锉刀磨得发红:“林总师,您新笔记里的ga7频率,我按423调了老铣床的变频器”
“效果怎么样?”我故意问。
他挠了挠后脑勺:“怪了,按理说振动该小,可今天加工的齿轮轴,公差反而大了002。”
我低头翻他的记录本,目光扫过“423hz”那行字,心里冷笑——鱼上钩了。
当天下午的技术会上,行政科的周干事突然举手。
他平时总捧着一个搪瓷缸在楼道里晃悠,今天却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制服,领口扣得严严实实:“关于进口硅钢片的屏蔽效能,我查了些资料”
他翻开笔记本,念出的数据正是我写在新笔记里的423hz。
我盯着他额角的汗,看他念完最后一个数字,然后说:“周干事挺用功啊,这数据”
“从林总师的笔记里抄的。”他打断我,耳尖发红,“您放在桌上的,我”
“哦。”我笑了笑,“那是我试算的草稿,正式数据还没定。”
会场霎时安静。
周干事的笔记本“啪”地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时,我看见他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当晚,老罗敲开我办公室的门。
他手里拎着一个铁皮饭盒,掀开盖子是半盒酸菜炖粉条,还冒着热气:“食堂王婶说你今天没去打饭。”
我接过饭盒,他却没走,搓了搓手:“我听保卫科老张说,新来的陈专家昨天在锅炉房跟人打听rks电台的图纸。”
“陈专家?”我夹起一根粉条,“戴防磁表的那个?”
老罗点头:“他说当年在704所见过原版设计图,想‘交流交流’。”
我把饭盒推回去:“您帮我带句话——就说我明晚去会议室整理资料,让他要来就早点。”
老罗走后,我从抽屉最底层摸出一本“绝密”档案。
封皮是深绿色的,边角磨得发亮,里面装的是我熬夜伪造的“守夜人重启路线图”——全是些半真半假的技术参数,夹着两张模糊的手绘电路图。
深夜十一点,我把档案往会议室桌上一放,故意留着抽屉没关严。
月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在“绝密”两个字上投下一道阴影,像一道伤疤。
第二天清晨五点,我蹲在通风管的监控屏前。
黑白画面里,一道黑影摸进会议室,戴着手套的手翻开档案。
是陈专家,他防磁表的金属表带在月光下闪了闪,像一道冷光。
他翻得很快,翻到第三页时突然顿住,手指在图纸上轻轻颤抖。
我盯着屏幕,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像是在默念什么。
最后他合上档案,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支铅笔,在桌角写了些什么。
等他走后,我溜进会议室。
桌角的铅笔字迹还新鲜,写着:“他们也在改数据。”
我捏着那张纸条,指节发白。
窗外的麻雀突然扑棱棱飞过,撞得玻璃哐当响。
我望着陈专家离开的方向,突然想起前天晚上苏晚晴说的话——有些门,一旦推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晨雾漫进楼道时,林小川捧着一个铁盒来找我。
盒里躺着一枚纽扣电池,还有张纸条:“在通风管第三道弯找到的,蜂鸣器已经激活。”
我把电池对着光,金属壳上的刻痕像一道密码。
远处传来锅炉房的汽笛声,悠长的“呜——”声里,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