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拧紧示波器最后一颗螺丝时,金属表面还残留着我掌心的温度。
铅灰色的外壳在台灯下泛着冷光,我用指尖轻轻叩了叩——这层三毫米厚的铅板是当年防辐射的老设计,现在倒成了最好的屏蔽罩。
安瓿瓶裹着三层毛巾,正躺在电子管原先的位置,ga7溶液在玻璃管里晃出极淡的黄,像一滴凝固的旧时光。
“三年前伊春钢厂那次爆炸,”我对着空气轻声说,像是要把记忆里的焦味吹走,“老周头的分析室被炸成渣那天,他刚在笔记里写‘这批钢锭镓含量异常’。”指节无意识摩挲着示波器边缘的毛刺,那里还留着二十年前车间学徒工用锉刀磨出的痕迹。
我知道,正规实验室的光谱仪刚扫到镓元素的特征峰,就会触发某些人的警报——他们宁可炸掉整栋楼,也不愿让秘密见光。
窗外传来积雪压断松枝的脆响,我猛地抬头,正撞进苏晚晴的目光里。
她抱着一摞文件站在门口,蓝布工作服的领口沾着雪粒,手里的牛皮纸袋印着“省工业遗产保护专项”的红章。
“今早跟省局王处长磨了俩钟头,”她把文件往桌上一放,牛皮纸窸窣作响,“他说‘老设备修复’这种冷门项目,批两万块经费够买十车废铁。”
我拆开文件,“xrf65型x射线荧光分析仪”的字样刺得眼睛发酸。
这台1965年产的老古董早该进博物馆,可它的优势恰恰在“老”——没有联网模块,没有中央数据库,所有谱图全靠技术员盯着刻度盘手写。
苏晚晴的手指点在设备清单最后一行:“老罗昨晚溜进城郊库房,把探测头换成了能测镓的老式晶体。他说那玩意儿还是1970年从苏联换的,裹着油纸在货架上躺了五年。”
深夜的实验室飘着铁锈味。
林小川套着电工的蓝布套袖,工具包拉链拉得只剩一道缝,露出半截绝缘胶带。
“师父,”他压低声音,喉结在白炽灯下动了动,“样品室门锁是蝴蝶锁,我带了三副万能钥匙。”朱卫东靠在走廊尽头的消防栓上,军大衣领子竖得老高,每隔十分钟就用橡胶鞋底蹭一下地面——那是我们约好的“安全”信号,一下重,两下轻,像老火车头的汽笛。
仪器启动时发出嗡鸣,老罗猫着腰守在控制台前,老花镜滑到鼻尖。
“开始了。”他的手指悬在操作杆上方,关节因为常年握电烙铁而微微弯曲。
荧光屏上的曲线刚爬出第一个波峰,突然剧烈抖动起来,像被风吹乱的心电图。
“电磁干扰!”老罗猛地拍了下桌子,茶杯里的水溅在记录本上,“有人在附近用阻尼器!”
我抓着门框的手骤然收紧。
林小川从样品室探出头,额角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要撤吗?”“撤个屁!”老罗扯掉电源线,从桌底拖出个铁盒子——那是他用老电机改的手摇发电机,“老规矩,手动供电!”他的手掌按在摇柄上,年轻时修过火车头的臂力此刻全使出来,摇柄转得呼呼响。
荧光屏的光映在他脸上,照出眼角深深的皱纹。
老罗摘下老花镜,用袖口擦了擦,又戴上:“没错,三倍超标。”他的声音发颤,像当年带徒弟第一次车出合格零件时那样。
林小川的工具包“啪”地掉在地上,他蹲下去捡,我看见他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小子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天快亮时,我把谱图底片塞进《三线建设机械图集》的装订线。
林小川举着放大镜,看胶片在纸页间露出的银边:“师父,这书送去西南军工学院”“他们的图书馆归总参管,”我抽出钢笔在书脊上画了道暗线,“审查链条到不了那儿。”封皮上的灰尘,突然想起在车间说过的话:“搞技术的,得给后人留把钥匙。”
苏晚晴的通知是在早饭时来的。
她捏着电报站在食堂门口,晨光透过玻璃窗照在电报纸上,“专家组进驻”四个字被映得发亮。
“三天后。”她把电报递给我,指尖凉得像块冰,“说是审查‘非常规科研活动’。”我扫了眼落款,喉头突然发紧——那是三个月前刚换的公章,红得扎眼。
下午的会议开得像锅滚水。
苏晚晴站在投影仪前,《老旧设备再利用价值研究报告》的标题占满整面白墙。
“这里有个成功案例,”她按下遥控器,xrf65型分析仪的照片跳出来,“我们修复了一台1965年产的x射线荧光分析仪,经测试,其元素检测精度仍符合基础科研需求。”我看见坐在后排的张副处长捏着笔记本的手青筋暴起,笔尖在纸上戳出个洞。
散会后,苏晚晴的办公室飘着焦糊味。
她把专家组名单扔进铁皮垃圾桶,火柴梗“滋啦”一声窜起小火苗。
灰烬落下来时,正巧盖在桌上的党徽上,金漆的麦穗被熏出一道黑痕。
窗外的风撞在老式收音机上,喇叭突然发出短促的“滋啦”声——和昨晚示波器藏安瓿时,窗外雪粒敲出的莫尔斯电码,节奏分毫不差。
我回到办公室时,王工正往纸箱里塞旧图纸。
“老林,”他拍了拍最上面的一卷,“这批1971年的存档要封存,你要是有用的”我蹲下去翻,一张泛黄的图纸角露出来,上面的字迹让我心跳漏了一拍——那是的瘦金体,写着“新型特种钢实验记录”。
雪又下起来了,透过窗户落在图纸上,慢慢洇开一片湿痕。
我指尖压着那张泛黄的图纸角,雪水顺着窗沿滴在牛皮纸上,洇开的湿痕像道裂开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