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碾过最后一道雪梁时,补给站的红灯在雪幕里忽明忽暗,像谁攥着颗跳棋在敲窗户。
林小川搓着冻得通红的鼻尖,哈出的白气撞在挡风玻璃上:“师父,到了。”
后车厢传来朱卫东的闷哼,他扒着车门跳下来,皮靴底结着冰碴子,“咔”地磕在水泥台阶上:“总算能烤烤炉子了。”话音未落,林小川突然骂了句“操”——他怀里的相机被雪水浸透了,手指正戳着存储卡卡槽,“存储卡读不出来!显示文件损坏!”
我攥着帆布包的手紧了紧,两步跨过去。
林小川的睫毛上还沾着雪粒,手指抖得厉害,把相机屏幕转向我:一片花屏里,只勉强能看出前十几页日志的残影。
他喉结动了动:“我拍了三十多张就剩这几张。”
朱卫东凑过来,安全帽蹭到我肩膀:“硬盘呢?”
我把帆布包搁在补给站的木桌上,指尖刚碰到搭扣就顿住了——包口的毛边不对。
扯开夹层时,朱卫东的指甲已经抠进了布缝里:“这儿有道划痕!”他指着夹层内侧,一道细得像头发丝的痕迹,边缘翻着纤维,“像是刀片划的,新的。”
老罗裹着军大衣挤过来,他的棉手套还滴着融雪水:“撤离那会儿,通风管旁边的脚印”
我突然想起下钢钎时,眼角余光扫到的那串足迹。
当时只当是朱卫东或者林小川踩的,可现在细想,那行脚印斜着往洞口右侧去了,根本没到我们挖的位置。
“有人跟进来了。”我捏着帆布包的手青筋直跳,“在我们拆硬盘的时候,或者装车的时候。”
林小川的拳头砸在桌上,震得搪瓷缸子跳起来:“他们想毁证据!”
“不止。”我摸出怀里的硬盘,锡纸包还带着体温,“他们要确认证据是不是真的到手了。”手指划过硬盘外壳,能摸到细微的凹痕——低温加颠簸,盘片肯定伤了。
补给站的炉子“轰”地窜起团火苗,火星子噼啪炸在炉盖上。
朱卫东扯下围巾,露出脖子上的红痕:“那现在咋办?”
“兵分两路。”我把硬盘塞进内衣口袋,“我带硬盘坐直升机先走,你们开车运设备残件。他们要盯梢,注意力肯定在设备上,咱们得让他们觉得关键东西没捞着。”
老罗突然扯了扯我袖子,他的手从大衣里伸出来,掌心里躺着副老旧的耳塞式听筒,金属网罩上沾着铜绿:“那台主机的监听端口。”他的拇指蹭过听筒线,“当年修电台时改的,磁头感应残波万一机器坏了,还能捞点信号。”
我捏着听筒的手一沉——这玩意儿根本不是标准件,焊点歪歪扭扭,线圈绕得松松垮垮,只有钻了二十年电路板的老电工才做得出来。
“您怎么”
“他走前塞我工具箱里的。”老罗的喉结动了动,“说‘留给能听懂机器说话的人’。”
直升机的轰鸣声是在凌晨三点半划破雪幕的。
螺旋桨卷起的雪粒打在脸上生疼,林小川帮我系安全带时,睫毛上还挂着没擦干的泪:“师父,您小心。”
“把设备箱的锁扣全换新的。”我拍了拍他肩膀,“遇到检查就说硬盘在运输中摔了,他们要抢,就让他们抢个空壳。”
朱卫东扒着舱门,安全帽上的红绳被风吹得倒竖:“我们在青河镇等你!”
直升机爬升时,仪表盘突然“嘀嘀”乱叫。
飞行员猛拽操纵杆,额头的汗顺着下巴滴在制服上:“磁场干扰!导航乱套了!”他扫了眼窗外,“得改降最近的军用机场,坐标38°42′,55号跑道。”
落地时轮胎擦着地面冒青烟。
舱门刚开,冷风裹着两个穿灰呢子大衣的人挤进来。
带头的中年男人亮出证件:“国防协作办巡视员,王正国。”他的目光扫过我怀里的帆布包,“所有勘查设备需要安全复检。”
我把空硬盘盒递过去,指尖在背后掐了下——真正的硬盘正藏在尾梁检修舱里,裹了三层锡纸,又塞了团保温棉。
王正国的随从伸手接盒子时,我瞥见他手腕上的手表:表盘是磨砂钢的,表冠刻着五角星,1970年军工特供款,早该进博物馆了。
候机室的座椅冷得硌屁股。
林小川借公用电话时,背对着我缩成团,声音压得像蚊子:“苏科长?风筝断线,备用翅膀湿了”他转头看我,我冲他点了下头,“对,湿了。”
电话那头的苏晚晴应该在翻笔记本。
我能想象她推眼镜的动作,钢笔尖戳在“备用方案”那页:“知道了。”她的声音比平时更轻,“磁鼓专家已经在地下修复室了,真空烘箱预热中。”
深夜十一点,我借口上厕所溜进检修舱。
保温棉的位置歪了半寸——有人动过。
心跳突然撞得肋骨发疼,我摸出老罗给的听筒,接上便携电源,塞进耳朵里。
起初只有电流杂音,像风吹过电话线。
接着“滋啦”一声,一串短促的脉冲钻进来,时强时弱,像人在敲摩尔斯电码。
我手忙脚乱摸出录音笔,按下录音键时,手心全是汗。
“找到了。”我对着空气说,声音轻得像叹气。
次日清晨登机前,我在洗手间的镜面背面贴了张便签,用铅笔写着:“青松岭的雪化不了,但根还在。”水蒸汽漫上来,字迹慢慢晕开,像片融化的雪花。
我知道,王正国的人会发现它——他们要的是“无意义”的安全感,而我要的,是让苏晚晴在看到便签时,启动下一层暗桩。
直升机再次升空时,铅盒里的硬盘还带着我体温。
云层下的军用机场渐渐缩成个黑点,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录音笔,里面存着那串脉冲波——就算硬盘彻底死了,这些残波也能让修复专家顺着线头,把数据从磁粉里抠出来。
“师傅,火种所到了。”飞行员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
我望着窗外越来越清晰的研究所大楼,地下三层的修复室此刻应该亮着暖黄的灯,老专家们正把显微镜对准盘片,用细得像头发丝的镊子挑开氧化层。
而我怀里的铅盒,正压着整个事件的命门——它或许只剩七成数据,或许磁头已经变形,但没关系。
因为机器不会说话,但人会替它说。
更重要的是,我们已经知道,有人比我们更害怕它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