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磁带塞进内衣口袋时,后颈还沾着密室里的潮气。
窗外的火车鸣笛已经停了,车间的汽笛声却更响了些——该是早班工人到岗了。
我摸黑把那块松动的红砖推回原位,指尖蹭到墙缝里的灰,凉丝丝的,像师傅从前往我工具箱里塞烤红薯时,红薯皮上沾的炉灰。
天刚擦亮我就往电气班跑。
老罗的工作台总比别人早亮半小时,我隔着玻璃窗就看见他佝偻的背影,蓝布围裙上还沾着昨晚焊线路的焊渣。
推开门时他正用棉签擦老录音机的磁头,听见动静抬头,老花镜滑到鼻尖:“小钧?”
“您昨儿说的那台老古董,能播磁带不?”我把铁皮盒搁在他满是铜丝的工作台上,盒盖的锈迹蹭得台面一片斑驳。”
老罗的手顿了顿,放大镜下的瞳孔突然缩紧。
他没说话,只是用袖子擦了擦手,接过盒子时指节在发抖。
盒盖“咔”他凑近看照片上的周维国和,喉结动了动:“周副所长他那时候总说,等计划成了,要请我们去食堂吃红烧肉。”
录音机“嗡”地响起来时,车间的阳光刚爬上窗台。
电流杂音里先漫出沙沙声,像风吹过松树林,接着是道沙哑的男声,每个字都咬得很慢,像怕被风刮走:“我知道这决定会被骂,可我不能让更多人死于追问。1971年那次试验,我们收到了回应——来自青松岭方向,持续十七分钟。可就在信号中断前,对方传来最后一组码:‘全员阵亡,勿来。’我派出去的搜救队,三个小时后全部失联。不是机器出了问题,是那片山吃人。”
磁带“咔嗒”一声转完,录音机的指示灯灭了。
老罗的放大镜“啪”地掉在桌上,他伸手去扶,却碰倒了搪瓷缸,浓茶泼在照片边缘,把“守夜人计划,永不终止”的字迹晕成一团模糊的墨。
“原来是这样”我的喉咙发紧,想起前几年在档案室翻到的封存文件,周维国的批语永远是“技术故障,暂停试验”,底下压着几十份家属的上访信。
我以为他是怕担责任,可现在才明白,他是用沉默当盾牌,把所有的骂名都往自己身上揽。
“去我办公室。”我抓起磁带和照片往门外走,走到一半又回头,“把您那本1971年的巡检日志带上。”
苏晚晴的档案室在二楼,阳光透过她窗前的绿萝洒在文件柜上,把“1971年”的标签照得发亮。
她正在擦眼镜,见我进来,镜片后的眼睛亮了:“这么早?”
“查1971年9月的失踪记录。”我把照片拍在她桌上,“地质勘探队,还有搜救队指挥官陈志远。”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打印机“哗哗”吐出纸时,我看见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三支勘探队,通报都是暴风雪。”她抽出一张家属登记表,“可这上面写着,张会计的老伴儿走前说过‘山里有怪声’,李技术员的儿子说他爹带走了测绘图,没带防雪镜——哪有勘探队不带防雪镜进雪山的?”
她翻出气象记录时,钢笔尖戳破了纸:“看日期,那几天最高温度零下五度,无风无雪。”最后抽出的档案袋更沉,封皮上“陈志远”三个字被红笔圈着,照片位置只剩一道白边。
“1973年归档,涉密s级。”她的指甲掐进牛皮纸,“连照片都剪了,怕被认出来。”
我摸出烟盒,刚抽出一根就被她拍掉:“车间不让抽烟。”可她自己却抓起我的烟,点着猛吸一口,火星子在晨光里明灭:“我复印了三份,锁在保险柜里。”她转身拉开抽屉,红木保险柜的转盘“咔嗒”响了三声,“另外”她从笔记本里撕下一页,字写得很用力,“沉默不是终点,是另一种开始。”
维修通道的铁皮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林小川正踮脚挂灯泡。
朱卫东靠在墙角擦扳手,见我进来,扳手“当”地砸在地上:“师父,您可算来了。”
老罗把巡检日志摊在工具箱上,油乎乎的本子翻到1971年9月17日那页:“陈志远出发前找过我,塞给我一包大前门,说‘要是回不来,帮我照看我娘’。”他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包没拆的烟,玻璃纸都发黄了,“我没敢拆开,怕散了他的人气。”
林小川突然站起来,椅子撞在水管上:“所以咱们以为的叛徒,其实是最后一个守门人?”他的声音发颤,像那年他第一次修坏了精密仪表时的样子。
朱卫东猛拍墙壁,铁皮震得嗡嗡响:“我爹当年骂周维国‘软骨头’,现在”他的喉结动了动,“我得去给他上柱香。”
我按住工具箱,木头的毛刺扎进掌心。
窗外的麻雀扑棱着飞过,叫声里带着股锐气——像极了师傅教我修老机床时,总说的“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们是孩子。”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通道里回响,“父母闭嘴,是因为怕我们受伤;但现在,我们长大了。”我掏出苏晚晴给的纸条,“明天开始,申请‘高寒地区通信设备耐久性测试’的野外任务。”
林小川的眼睛亮了:“我负责后勤!采购登山装备和便携电源,混在军用物资里运。”
朱卫东拍着胸脯:“我带两个壮实的徒弟,改装卡车的防滑链!”
老罗摸出个铁盒子,外壳刻着“1962—1971”,漆面都磨掉了:“这是我徒弟留下的探测仪,他”他的声音低下去,“没回来,但他的耳朵一直听着。”我接过来时,金属壳还带着他体温的余温。
出发前夜下了场雪,苏晚晴的呢子大衣上沾着细雪,站在宿舍楼下等我。
她往我手里塞了个保温杯,茉莉香混着雪气钻进鼻子:“里面有张地图,不是军用版。”她的手指在我掌心轻轻一按,“小心。”
车队出发时,太阳刚爬上东山。
林小川开着头车,雨刷器“唰唰”扫着积雪。
我坐在副驾,把探测仪搁在腿上,老罗刻的字硌得大腿生疼。
“导航失灵了!”林小川突然喊,方向盘上的指南针疯狂旋转,“不是自然干扰!”
我按下探测仪的开关,低频扫描的蜂鸣声里,屏幕跳出模糊的轮廓——地表下三十米,巨大的金属结构,像个地下指挥所。
图像边缘有行手写注释,墨迹晕开,却还能认出:“,埋在这里。”
朱卫东从后车探出头,安全帽上的雪簌簌往下掉:“这”
我望着远处的雪峰,雪光刺得眼睛发酸。
风卷着雪粒打在车窗上,像谁在敲摩尔斯码。
林小川发动卡车,发动机的轰鸣里,我听见他小声说:“要变天了。”
卡车碾过积雪的声音里,我摸了摸内衣口袋里的磁带。
有些真相,埋在雪里太久,该挖出来晒晒太阳了。
而山那边的暴风雪,大概已经等了我们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