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办公室门时,暖气管正发出“咕嘟”的闷响。
林小川抱着个牛皮纸袋站在窗边,晨雾透过玻璃糊在他后背上,把人衬得像团没化开的墨。
“师父,”他转身时纸角戳到桌角,“漠河的报告。”
我接过时指尖触到纸张边缘的毛边——是手抄件。
这小子总说“原件在档案室睡觉,咱们得给历史搭个梯子”,此刻牛皮纸里飘出股铅笔灰的味道,混着他惯用的万金油味儿,倒比盖着红章的文件踏实。
展开第一页,值班员的字迹歪歪扭扭,“三台电子管收音机同时自启”那行被画了三个圈。
我往下翻,看到“调取录音发现童谣真实存在”时,后槽牙轻轻咬了下。
前晚我往广播站磁带里埋摩尔斯码时,特意选了师傅教我的《小皮球》,没想到传到漠河变了《雪橇调》——这说明有人在中继转发。
“军区通信科压了。”林小川搓着冻红的手,指节在桌沿敲出鼓点,“他们说‘设备老化共振’,可我托哈尔滨的小赵截了录音带”他从兜里摸出盘黑磁带拍在桌上,“您听。”
老式收录机“咔嗒”一声,电流杂音里先漫出童谣的调子,“小皮球,架脚踢”,到第三句突然变了味儿——是更粗粝的喉音,像雪地里赶车的老汉哼的,“雪橇滑,风打旗”。
“伊春那边的变体。”师傅老家在伊春南边的林场,他说这调子是跑山的人传下来的,能在林子里飘十里。”
林小川眼睛亮了:“所以收音机不是自己响的,是有人用这调子当钥匙,激活了老设备?”
我没接话,盯着窗外老槐树上的雪。
老罗昨晚送来的维护记录还摊在桌上,红色名录站点的巡检日志被他用蓝笔圈了二十七个祭日——清明、冬至、七月半,每个日子旁边都有“接地桩更换”“屏蔽罩补焊”的潦草记录,经费栏全是“自费”。
“师父你看。”老罗不知何时推门进来,棉袄袖口沾着机油,手指点在伊春站的记录上,“六九年周副所长走后,每年清明都有个叫‘老耿头’的电工去修线路。去年他老伴儿生病,他让儿子替班,那小子不懂行,接地桩没砸实——当月站点的老电台就哑了半个月。”
我摸出支铅笔,在“自费”两个字上画了个圈。
那些老电工不是在修机器,是在给故去的同志上香。
他们用焊枪当香烛,用接地桩当墓碑,把对“守夜人”的念想,全焊进了线路里。
“得把这些人串起来。”我扯过张白纸,笔尖在纸上划得沙沙响,“名义上做三线遗产保障,实际建通信节点。苏科长那边”
“我在省科技会提了。”
苏晚晴的声音从门口飘进来。
她裹着件藏青呢子大衣,发梢沾着细雪,怀里抱着个铁盒——是她总用来装文件的“百宝匣”。
“分管领导说‘可以试点’。”她把铁盒放在桌上,金属与木桌碰撞的轻响里,我闻到股淡淡的茉莉香——是她总用的雪花膏味儿,“更要紧的是,给民间技工开了合法口子。”
她掀开铁盒,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三十多张纸条,每张都写着姓名、地址和“会修老电台”“懂摩尔斯码”之类的备注。
林小川凑过去,指尖碰到最上面那张时顿住:“这是哈尔滨于师傅?我上次修变压器他还教我绕线圈!”
“三个月前开始收的。”苏晚晴摘下手套,指节泛着青白,“有人说我在‘搞小团体’,可他们不知道”她的拇指轻轻抚过纸条边缘,“这些名字,是散在民间的火种。”
当天下午,林小川就带着朱卫东和两个学徒伪装成城建勘测队出发了。
走前他拍着鼓鼓囊囊的工具包说:“伊春那处老雷达站,老罗说当年拆rks12时少了截铜缆——我猜有人藏起来改了谐振线圈。”
我站在车间门口看他们上卡车。
朱卫东把铁镐往车厢里一扔,金属撞击声惊飞了几只麻雀。
林小川缩着脖子坐进驾驶座,从车窗里探出头喊:“师父,要是收到《雪橇调》尾句,说明咱们找着了!”
三天后的深夜,我在绘图室改图纸时,桌上的矿石收音机突然“滋啦”一响。
我手一抖,铅笔滚进了齿轮模型堆里。
那声音起初像风吹电线,渐渐清晰成几个音节——“雪橇滑,风打旗,守夜人,不歇气”。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苏晚晴抱着个暖水袋进来,发梢还沾着夜班后没干透的水珠:“伊春来电话了。”她把电报拍在桌上,蓝色电文纸上写着:“挖到铜缆,带改装线圈,收音机收到尾句。朱卫东说:‘有人接力传话。’”
我抓起外套往外走,苏晚晴的暖水袋撞在我胳膊上,热度透过粗布渗进来:“去哪儿?”
“食堂。”我扯了扯围巾,“饭票本里夹了东西。”
职工食堂的夜灯昏黄,塑料椅堆在墙角像片沉默的森林。
我摸出饭票本时,张纸条“刷”地掉在地上——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第七所密室北墙,有暗格。”
后颈的汗毛竖起来。
前晚刚从密室复制完日志,现在有人递消息,要么是“守夜人”旧部,要么
我捏着纸条冲进车间,抄起强光手电和螺丝刀就往地下密室跑。
水泥台阶被我踩得咚咚响,霉味裹着潮气灌进鼻腔。
北墙在矿灯映照下泛着青灰。
我用手电贴着墙面一寸寸扫,终于在离地一米二的位置,看到道极细的划痕——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水泥裂缝。
螺丝刀尖刚碰到划痕,砖石就松动了。
我屏住呼吸,轻轻一撬,块红砖“咔嗒”落地,露出个铁皮盒。
盒盖锈得厉害,我用螺丝刀撬开时划了道口子,血珠滴在盒面上,把“1971917”的刻字晕染得模糊。
里面是卷磁带,和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里周维国穿着蓝布工装,胳膊搭在肩上,背后黑板写着“守夜人计划,永不终止”师傅总擦不干净的黑板,一模一样。
磁带放进随身听时,电流杂音里传来道沙哑的男声,语速极慢,像怕被风刮走:“钥匙不在文件柜,在人心。”
我握紧磁带,指腹压着盒盖上的血珠。
墙根的老鼠突然窜过,撞得矿灯摇晃,照片上的周维国和跟着晃起来,像是在对我笑。
窗外传来火车鸣笛的长音,混着远处车间的汽笛声,像首跑调的童谣。
我把磁带塞进内衣口袋,体温很快捂热了金属外壳——明早,得让老罗用他那台老古董录音机放放看。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我吹灭矿灯,黑暗里摸到墙面的划痕。
有些光,照出来会伤人;可有些光,该照的时候,就得有人举着火把。
(结尾铺垫:墙根的老鼠窜过,撞得矿灯摇晃,照片上的周维国和跟着晃起来,像是在对我笑。
我把磁带塞进内衣口袋,体温很快捂热了金属外壳——明早,得让老罗用他那台老古董录音机放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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