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贡码头在夜色中沉寂。
远离了霓虹璀璨的市区,这里只有海风裹挟着咸腥气息,以及老旧木桩在潮水中发出的沉闷撞击声。废弃的渔排像一片片巨大的黑色浮尸,随着波浪轻轻摇晃,连接它们的木板大多已腐朽断裂,在月光下露出狰狞的缺口。
陈奇将车停在码头外围的阴影里,离约定的废旧渔排还有两百米距离。他没有立刻下车。
手表指针指向九点四十五分。
他重新检查了一遍那条匿名短信。号码是预付费的不记名卡,此刻再打过去已是关机。照片里的研究员——如果照片属实——脖子上的伤疤很新,是锐器留下的,边缘整齐,下手的人很专业,但并不致命,更像是某种警告或惩罚。
“只能你一个人来。”
这句话可能是为了保护线人自己,也可能是为了设置陷阱。
陈奇关闭手机,取出si卡折成两半,又将手机电池卸下——这是为了防止可能的追踪或监听设备被远程激活。他从副驾驶座的暗格里取出一个黑色小包,里面是几样简易但实用的装备:一把战术手电、一根多功能工具笔、两枚微型烟雾弹、一副可夜视的轻便眼镜,还有一把贴身匕首。他脱下外套,换上更利于活动的深色运动服,将装备妥善安置。
推开车门前,他最后看了一眼码头方向。
渔排区域没有灯光,只有远处海面上零星渔船的导航灯,像悬浮在黑暗中的诡异眼睛。风吹过腐朽木板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这不是一个好地方。太容易设伏,太容易消失。
但那个伤疤研究员知道“诺亚”,知道“清理”,这是目前最直接的线索。
陈奇像一道影子融入黑暗,沿着码头边缘的阴影移动。他的脚步很轻,几乎被海浪声完全掩盖,眼睛快速扫视着每一个可能的藏身点——堆叠的破旧渔网、生锈的集装箱、倾斜的棚屋。
九点五十二分。
他接近了短信中指定的那个渔排。这是最大的一片,曾经应该是个简易加工场所,上面还残留着锈蚀的机器骨架和倾倒的鱼箱。渔排的一角,有个用防水布和木板勉强搭出的小棚屋,里面透出极其微弱的光——不是电灯,更像是手电筒被布蒙住后漏出的光晕。
陈奇没有直接上渔排。他在码头边缘蹲下,观察了五分钟。
没有看到其他人活动的迹象,没有船只悄悄靠近,只有海浪规律地拍打。但他心中的不安并未减弱。太安静了。如果线人真的如此害怕,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完全敞开、无路可退的地点?
除非……这里本身就不是真正的会面点。
又或者,线人已经来了,而且处于更极端的恐惧中——恐惧到不在乎环境是否安全,只求尽快传递信息然后消失。
九点五十八分。
陈奇决定行动。他没有走连接渔排的破烂主栈道,而是从码头边缘一处缺口悄然下水。初冬的海水冰冷刺骨,他忍住瞬间的僵硬,悄无声息地游向渔排的侧面。这样可以避开可能设置在栈道上的监视或陷阱,也能从更隐蔽的角度观察棚屋。
两分钟后,他抓住渔排边缘一根较为坚固的木桩,借力翻了上去。动作轻巧,几乎没有发出声响。水从他身上滴落,在木板上留下深色痕迹,但很快被海风吹散。
棚屋就在二十米外。
陈奇伏低身体,借助废弃机械的阴影靠近。他能听到棚屋里传来细微的声响——压抑的呼吸声,还有手指无意识敲击木板的轻微“嗒嗒”声,频率很快,显示出里面的人极度紧张。
他在距离棚屋入口五米处停下,藏身在一个倾覆的大型鱼桶后。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到棚屋入口的布帘没有完全拉严,漏出的光晕在木板上切出一道细长的亮线。
“出来说话。”陈奇压低声音,用粤语说道,“我看到你了。”
棚屋内的敲击声戛然而止。呼吸声也停顿了一瞬,然后变得更加粗重。
几秒后,一个颤抖的男声响起:“陈……陈先生?是你吗?短信是我发的。”
“出来。让我看到你的脸,还有你的手。”陈奇的声音平稳,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布帘被一只苍白的手掀开一角。先露出的确实是照片上那张脸,比照片更憔悴,眼窝深陷,黑眼圈浓重。脖子上的伤疤在微弱光线下更显狰狞,缝线粗糙,像是匆忙处理的。他大约三十五六岁,穿着不合身的旧夹克,里面露出研究员白大褂的一角。
他的双手举在身前,微微发抖,但手里没有武器。
“我……我一个人。真的。”他小声说,眼睛惊恐地扫视着周围的黑暗,“他们不知道我来……至少我希望他们不知道。”
陈奇从阴影中缓缓站直身体,但没有完全暴露。“进来。关掉手电。”
研究员慌忙点头,退回棚屋。陈奇迅速靠近,在布帘掀开的瞬间闪身进入,同时一只手已经按在匕首柄上。
棚屋很小,不足四平米,充斥着一股霉味和淡淡的碘伏气味。研究员坐在一个倒扣的木箱上,手里抓着一个已经蒙上布的手电筒,光变得昏暗。角落里堆着几个空罐头瓶和矿泉水瓶。
“名字。”陈奇背靠入口处的支撑柱,这个位置可以同时看到研究员和棚屋外的情况。
“陈……陈智勇。”研究员咽了口唾沫,“我在诺亚研究所香港分部工作,负责……负责部分体外培养模型的建立。”
“脖子上的伤怎么回事?”
陈智勇下意识摸向伤疤,手抖得更厉害:“是……是警告。因为我上个月……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调阅了一些核心项目的初始数据。我没想怎么样,只是好奇……他们发现了。凯斯先生……他亲自处理的。”
“凯斯在诺亚研究所?”
“不……不完全是。研究所明面上的负责人是霍华德博士,英国人。但凯斯先生……他拥有最高权限。有些项目,特别是代号‘方舟’的,只有他和他带来的核心团队能接触。我们这些本地研究员,只能接触到外围模块,或者处理一些……一些数据清洗和基础实验。”陈智勇语速很快,像是急于把知道的一切倒出来,“但我看到了目录……一些文件名和摘要。‘潮汐模型’、‘载体优化’、‘群体扩散模拟’……还有‘装载进度表’。”
“说具体点。”陈奇的目光锐利如刀。
陈智勇深吸一口气,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一个用防水袋包裹的u盘,手抖得几乎拿不住:“这里面……有我冒险拷贝的部分数据片段,加密的,但我破解了外层。还有我根据看到的东西写下的推测和笔记。‘方舟’……它不是一艘船,也不是一个地方。”
“那是什么?”
“是一种……传播系统。”陈智勇的声音压得更低,眼睛里充满恐惧,“他们设计了一种改造过的、可空气传播的复合型病毒载体。本身致病性很低,但它的作用是……是‘搭载’和‘释放’。它能搭载预先设计好的基因片段,或者更小型的纳米级生化制剂,进入人体后,在特定条件下触发释放。”
陈奇感到一股寒意:“特定条件?”
“外界信号。”陈智勇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设计中有提到‘潮汐密钥’。我推测,可能是某种特定频率的电磁波、声波,或者……甚至是某种全球性的事件信号,比如卫星讯号。一旦‘密钥’激活,所有被感染并处于‘装载’状态的载体,会在宿主体内同时释放其搭载的有效载荷。”
“有效载荷是什么?”
“不知道。数据里没写。但那才是真正的‘货物’。”陈智勇摇头,“可能是致命毒素,可能是强效神经抑制剂,可能是基因编辑工具……什么都有可能。‘方舟系统’只是运输和统一触发的手段。就像……就像给成千上万颗炸弹装上同一个遥控引信。”
陈奇的大脑飞速消化着这个信息。比想象中更可怕。这不再是传统的投毒,而是一种潜在的大规模、精准同步的生化攻击平台。感染可能悄无声息地发生,直到某个时刻,钥匙转动,灾难同时降临。
“‘装载进度’是什么意思?”
“我猜……是指载体在目标人群中扩散和建立‘潜伏感染’的进度。”陈智勇说,“高峰会的那次……那可能是一次小型测试,测试载体的传播效率和潜伏稳定性。‘天使之尘’也许根本不是主菜,它可能只是载体的一次‘试运行’,或者是为了掩盖初期感染症状的烟雾弹。”
这个推测让一切变得更合理。凯斯为什么用非致命的致幻剂?为什么大张旗鼓却似乎“雷声大雨点小”?如果他的真正目的,是将经过伪装的“方舟载体”混在致幻剂气溶胶中,让与会者吸入,从而建立第一批“潜伏感染点”呢?
“那么‘清理门户’……”陈奇追问。
陈智勇打了个寒颤:“为了保密,也为了……获取‘零件’。我知道的,研究所过去半年,从各种非正规渠道‘招募’了好几个有前科但技术顶尖的专家,涉及病毒改造、气溶胶工程、加密信号领域。那些不愿意合作,或者可能泄露风声的……就消失了。我的一个师兄,他质疑过某个载体设计的伦理问题,两周后就被发现在家里‘猝死’。我不信那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