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乾清宫静得象是一座刚刚封土的陵墓。
只有偶尔爆裂的灯花发出一两声惊心动魄的脆响。朱祁钰蜷缩在宽大的龙床深处,身上裹着两层厚厚的锦被,可那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还是让他止不住地打摆子。他不敢睡哪怕眼皮已经在打架可只要一闭眼脑海里全是白天邢安描述的那副画面——思汗坐在龙椅上面前是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
那尸体有时候是他哥哥有时候变成了他自己。
“笃、笃、笃。”
一阵不急不缓的敲击声突兀地在殿门口响起。不是敲门,倒象是拐杖点在金砖上的声音。
朱祁钰浑身猛地一僵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地看向守在床边的邢安却发现这个平日里机灵的大伴此刻正象只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鸡张着嘴脸色惨白地看着门口连一句“谁”都不敢问。
门被推开了。
没有通报没有跪拜。
思汗就那么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手里没拿茶壶也没拿那根御赐的龙头拐杖整个人看起来就象是个半夜睡不着觉来邻居家串门的老大爷。可他身上那股子还没完全散去的血腥味却象是实质般的铁锈瞬间填满了整个寝宫。
“太……太傅?”
朱祁钰想坐起来,可手脚软得象面条挣扎了几下最后只能狼狈地半靠在床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么晚了您……您怎么来了?朕……朕正好想明日宣您”
“不用等明日了。”
思汗的声音很平,平得没有一丝起伏。他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挥了挥衣袖。
那动作轻描淡写却透着一股子不可违逆的霸道。
“都出去。”
邢安如蒙大赦连个磕头谢恩的过场都不敢走拽着几个早就吓傻了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顺手还贴心地把殿门关得严严实实。
偌大的寝宫瞬间只剩下了这对名义上的师生,实际上的主仆。
思汗没有行礼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慢悠悠地走到床边伸手拉过一把铺着明黄锦缎的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距离很近。
近到朱祁钰能清楚地看到思汗那双浑浊老眼中倒映着的、瑟瑟发抖的自己。
“陛下,病好了?”
思汗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戏谑“昨儿个不是还要死要活连太医都说准备后事了吗?怎么今儿个一觉醒来又是红光满面的?看来这皇宫的风水确实养人啊。”
朱祁钰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紧接着又变得煞白。
他这点装病的小伎俩,在这个老狐狸面前简直就象是光屁股拉磨——转圈丢人。
“朕……朕是”他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想要编个由头比如说感动上苍比如说神医妙手。
“行了别编了。”
思汗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拙劣的表演“我不爱听戏尤其是这出‘装死观虎斗’的烂戏唱得太糙。”
他身子微微前倾那双枯瘦的手搭在膝盖上目光如炬死死地钉在朱祁钰的脸上。那种眼神不再是以前那种看着不懂事晚辈的无奈而是一种赤裸裸的、剥开皮肉看骨头的审视。
“陛下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躺在这床上装死,不管外面洪水滔天最后这皇位都还是你的?”
“你是不是觉得如果石亨赢了你还可以拿手里的玉玺换个平安?如果我赢了你就继续当你的乖宝宝?”
每一个字,都象是一把尖刀,精准地捅进了朱祁钰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朱祁钰哆嗦着嘴唇眼泪都在眼框里打转。他想否认,可在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所有的谎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太傅……朕错了……朕真的错了”
他崩溃了从被窝里伸出手,想要去抓思汗的衣袖“朕是被猪油蒙了心!朕以后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朕这次吧!朕什么都听您的!盖章!以后只盖章!绝不多说半个字!”
思汗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没有躲也没有接。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陛下昨晚在奉天殿我给了你哥哥一杯酒。”
思汗突然换了个话题声音轻得象是在说家常“他喝得很痛快,走得也很体面。毕竟是天家骨肉我总得给他留点最后的尊严。”
朱祁钰的手猛地僵在半空然后象是触电一样缩了回去。
恐惧。
无边无际的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在思汗的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如果不听话,下一杯酒可能就是端给他的。
“有些事做错了就得认。有些心思动了就得付出代价。”
思汗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已经缩成一团的皇帝。
“之前我对你太客气了。客气到让你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这大明的方向盘你也能上来摸两把。”
“这是我的错我检讨。”
思汗伸手替朱祁钰掖了掖被角。这个温情的动作此刻却让朱祁钰感觉象是被一条毒蛇缠上了脖子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不过从今往后这种错不会再有了。”
“陛下既然身子骨弱那就好好养着。这朝堂上的风风雨雨太大太冷,不适合你。”
说到这里,思汗停顿了一下。
他转过身背对着朱祁钰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他的背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象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死死地压在朱祁钰的心头。
“还有件事咱们得趁着今晚把帐算清楚。”
思汗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绝对的强势。
“之前陛下不是一直想换个太子吗?不是觉得东宫那位不合您的心意想把自己的宝贝儿子扶上去吗?”
“正好,今晚夜深人静也没外人打扰。”
思汗回过头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铄着摄人的寒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陛下。”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地谈谈关于‘太子’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