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清晨来得格外安静。
昨夜那场几十年未遇的大雪终于停了。厚厚的积雪复盖了紫禁城的琉璃瓦,把所有的血腥、污秽还有那些见不得光的阴谋统统埋在了那片刺眼的惨白之下。
阳光很好。
好得让人觉得昨晚那场惊天动地的政变不过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乾清宫的暖阁里药香袅袅。
那个据说已经“病入膏肓”、“气若游丝”的景泰帝朱祁钰,就在这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棂的时候非常“凑巧”地醒了。
不仅醒了甚至连气色都红润了不少。
“水……”
朱祁钰撑着身子从龙床上坐了起来。虽然还有些虚弱但这那是“油尽灯枯”的样子?分明就是睡足了觉养足了神。
其实他这病一半是被思汗吓出来的另一半却是他自己的一点小心思。
他是皇帝也是个聪明人。
当他察觉到宫里的气氛不对,察觉到南宫那边有异动的时候,他选择了最怂也是最稳妥的一招——装死。
两不相帮,坐山观虎斗。
若是思汗赢了他是被奸臣蒙蔽的病重天子无辜得很;若是那个哥哥赢了,哼他手里还有传国玉玺未必不能谈个退位让贤的好价钱。
这算盘打得那是噼里啪啦响。
“邢安?死哪儿去了?”
朱祁钰喊了一声声音虽然不大却透着股子劫后馀生的轻松。
他觉得不管谁赢谁输只要天亮了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陛下奴婢在”
一个颤斗的声音从床榻边的阴影里传了出来。
朱祁钰扭头一看吓了一跳。
只见他的贴身大伴邢安,正瘫软在脚踏上整个人象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那张平日里保养得宜的脸,此刻惨白如纸两只眼睛肿得象桃子眼底全是红血丝。
“你怎么这副德行?”朱祁钰皱了皱眉接过邢安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昨晚外面怎么样了?是谁赢了?”
他问得很随意仿佛在问昨晚的戏班子唱得好不好。
邢安哆嗦了一下牙齿打架的声音清淅可闻。
“回……回万岁爷……赢了……思汗公赢了”
“哦,意料之中。”
朱祁钰点了点头并不意外。思汗那老头子要是这么容易被扳倒也就不会压在他头上这么多年了。
“那太上皇呢?还有徐有贞他们都怎么样了?是被关进诏狱了还是”
“都死了。”
邢安突然打断了皇帝的话声音轻得象鬼叫。
“什么?”朱祁钰手一抖茶水泼在了锦被上。
“都死了就在奉天殿就在那张龙椅前面”
邢安象是想起了什么极度恐怖的画面瞳孔猛地收缩整个人缩成了一团肉球带着哭腔开始描述昨夜的场景。
“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石侯爷带了几千死士连奉天殿的大门都撞开了结果……结果思汗公就在里面坐着喝茶!”
“神机营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几千条枪噼里啪啦一阵响那些叛军就跟割麦子似的全倒了!血把广场上的雪都给染红了啊!”
朱祁钰听得心惊肉跳手里的茶杯有些拿不稳了。
“那太上皇呢?朕的皇兄呢?”
邢安抬起头看了朱祁钰一眼那个眼神让朱祁钰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太上皇被赐了御酒。”
“就在奉天殿,就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思汗公逼着太上皇,喝了毒酒。”
“七窍流血死不暝目啊!”
当啷!
朱祁钰手里的茶杯终于摔在了地上,砸了个粉碎。
他整个人僵在了床上脑子里嗡嗡作响象是有几千只苍蝇在飞。
赐死?
逼杀?
那是太上皇啊!那是先帝的长子!是曾经的大明正统!
思汗竟然……竟然真的敢杀?而且是当着满朝文武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像杀一条狗一样把一个曾经的皇帝给宰了?
“疯了……他疯了……”
朱祁钰喃喃自语牙关开始剧烈地打颤。
他原本以为,思汗顶多也就是把人抓起来或者流放。毕竟弑君这种罪名是要遗臭万年的。哪怕是权臣,也得顾忌几分身后名吧?
可思汗没顾忌。
他不仅杀了还杀得那么干脆那么利落那么理所当然。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在那个老人的眼里皇权血统所谓的正统,统统都是狗屁!
只要挡了他的路只要碍了他的眼哪怕是皇帝他也照杀不误!
“还有……”
邢安咽了口唾沫说出了那个让朱祁钰彻底崩溃的细节。
“昨晚思汗公一直坐在龙椅上。”
“直到太上皇死了直到尸体被拖出去他都没挪过窝。”
轰!
这句话就象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朱祁钰的天灵盖上。
坐在龙椅上。
那是朕的位子!
那是只有天子才能坐的位子!
他坐了,而且坐得稳稳当当坐得心安理得。甚至在杀另一个“天子”的时候,他都懒得站起来一下。
这哪里是臣子?
这分明就是这大明真正的主人!
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席卷了朱祁钰的全身。他感觉自己就象是一只赤身裸体被扔进冰窟窿里的猴子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他想起了自己之前的小动作想起了自己想要废太子的野心想起了自己那点可笑的“帝王心术”。
在思汗那种绝对的力量面前,他就象是个还没断奶的孩子拿着把木剑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他知道朕醒了吗?”
朱祁钰猛地抓住邢安的领子,力气大得差点把老太监勒死眼睛瞪得象铜铃里面全是红血丝“他……他有没有说什么?有没有提到朕?”
“没……没有”
邢安被勒得直翻白眼“思汗公……思汗公处理完那边的事就回府了。只留下一句话”
“什么话?!快说!”
“他说天亮了该上朝了。”
该上朝了。
这平平淡淡的四个字听在朱祁钰的耳朵里却不亚于一道催命的圣旨。
上朝。
去哪上朝?
去那个昨晚刚死了人、地上还流着他哥哥血的奉天殿上朝?
去面对那个刚刚才弑了君、手上还沾着皇室血腥味的首辅上朝?
“啊——”
朱祁钰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他想要下床想要逃跑可双腿却软得象面条一样根本使不上力气。
“扑通!”
这位刚刚“病愈”的大明皇帝就这么直挺挺地从高高的龙床之上,滚落了下来。
他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砖上却感觉不到疼。
因为此时此刻他心里的恐惧已经盖过了一切痛觉。
冷汗像瀑布一样从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来瞬间湿透了那身明黄色的寝衣。他趴在地上,浑身都在剧烈地抽搐象是羊癫疯发作了一样。
“救驾……救驾”
朱祁钰双手死死抠着地砖缝指甲都劈了鲜血淋漓。
他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声音卑微到了尘埃里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讨好和求饶。
“多……多谢太傅……救驾”
“朕……朕知道了……朕什么都知道了”
“以后朕一定听话……一定听话”
那一刻。
晨光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得象是一条断了脊梁的狗。
君臣之间的最后那一层窗户纸在这一夜的血腥与清晨的恐惧中彻底被捅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