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薇一行人继续往前走着,青枢跟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脚步似乎慢了半拍。
又走过一段,凌薇象是忽然察觉,脚步未停,只微微侧过头,眼梢馀光扫了青枢一下。
青枢立刻会意,快走半步贴近,带着尤豫压低声音道:“殿下,属下的水囊方才给那人了。”
凌薇了然,接口道:“一个水囊罢了,回头再置办一个。”
青枢的声音更低了些:“是只是那水囊是属下离家时,家母亲手缝的。”
凌薇只抬了抬手,语气如常:“那去拿回来,快去快回。”
“是。”
青枢领命,转身便朝来路快步折返,身影很快消失在巷道拐角。
陪同的几位官员见状,脚下也跟着放缓了些,似乎想等一等,凌薇却象没事人一样,脚步不停,反而比先前走得更稳当了些,随口问起另一条岔道通往何处。
官员们只得收敛心神,忙不迭地跟上解说,不敢再分神他顾。
一路看过去,主矿道四通八达,越是往里走,人工开凿的痕迹越是规整,往来矿工依旧沉默忙碌,监工挎着腰牌立在关键处,一切看起来严整有序,挑不出毛病。
待走到这条主道的尽头,前方已是封死的岩壁,标明此段矿脉已然采尽。
凌薇停下脚步,正听着官员解释后续如何填充加固以防塌陷,身后便传来了脚步声。
青枢回来了,气息平稳,手里拿着那个眼熟的皮质水囊。
凌薇转过身,象是随口一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青枢回禀:“那人抱着水囊缩在角落里不肯松手,属下一时不便用强,费了些工夫才拿回来。”
旁边的主事一听,脸上立刻露出恼色,脱口道:“这不知好歹的傻子!殿下赐水是天大的恩德,竟还敢霸着东西不放?下官这就去”
“行了。”凌薇打断她,“刚夸了你们体恤孤苦,怎的转头就要跟个神智不清的人计较?本王是那么不仁厚,连个水囊都舍不得的人么?”
主事额上又见了汗,连连躬身:“下官不敢!下官绝非此意。”
凌薇语气缓和了些,目光扫过眼前几名官员,“本王离开抚陵前,或许还会想起这桩事。届时若问起这女子”
她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
那女子,你们得好生看着,若因今日之事少了半根头发,便是打她这个仁厚皇女的脸。
这话说得轻飘飘,落在官员耳中却重若千钧,几人连忙应声,保证绝不为难那傻子。
凌薇不再多言,转身朝矿洞外走去:“今日看得差不多了,回吧。”
回程依旧是骑马,踏雪似乎也察觉主人心绪不同,蹄声比来时更显急促,回到驿馆时,日头已西斜。
凌薇径直回了主院,青枢紧随。
房门关上,将外头的动静隔绝,沉知澜已等在屋内,见她回来,默默递上一盏温茶。
凌薇在桌前坐下,先灌了半盏,喉咙里那股子矿尘混杂的浊气才顺下去些,她让青枢把今日在矿上见的,尤其是那个叫阿傻的女工说的那些话,从头到尾又说了一遍。
沉知澜安静听着,面上看不出什么,只在听到那几句时,搁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
青枢接着禀报她和凌薇一唱一和,故意折返后的发现。
“属下折返时,那女子仍蜷在老地方,眼神发直,属下试着问了几句别的,她全无反应,只翻来复去念叨那几句话。”
青枢又继续道:“属下又快速探了废料巷道附近几条支硐,巷道皆浅,未见明显暗道或近期大量人迹活动的痕迹。
岩壁坚实,并无‘老鼠啃过’的新鲜茬口。”
屋里一时没人说话,只窗外有几声归鸟的啼叫划过。
青枢探查的结果并不意外,孙满敢让她来,明面上能走到的地方,必然已是干净的。
真正的问题,藏在干净的背面。
凌薇盯着手里空了一半的茶盏,里头的叶片慢慢沉到底,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象是自言自语地开口:“老鼠,啃洞矿上有老鼠不稀奇,可若这老鼠,不是真老鼠呢?”
青枢目光望过来,沉知澜也静静看着她。
凌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若有所思:“什么样的人,才会被比作老鼠?见不得光的,偷东西的偷矿的。她说‘这边也啃’、‘那边也啃’,是不是在说,偷挖的地方,不止一处?”
这话说出口,她心里也跟着沉了沉,要真是这样,那西山的根子,怕是比露出来的烂得多。
她指尖沾了点茶水,在光溜溜的桌面上划了道没什么意义的湿痕,思绪却跟着那痕迹往下走:“还有那句‘不会说话的影子’,什么样的矿工,才叫‘不会说话’?”
联想到来时那些差役被审讯时,吐露出的话,专门召集残疾男子
她目光落在沉知澜沉静的侧脸上,又移开,“是天生哑了,还是后来残了,又或者压根就没上过册子,死了伤了,也没人替他们吭一声?”
青枢脸色绷紧了,沉知澜的唇线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老鼠把水引走,流到看不见的窟窿,”凌薇声音低了些,“西山底下暗河多,改道不是小事,要么是迫不得已,要么”
她眼神忽然一定,像暗夜里倏地擦亮了一点火星,“要么,那改过的水道,或者顺着水道藏的路径,本身就是一条运矿的暗道!”
这念头窜出来,她自己后背也掠过一丝凉意。
若真如此,那些偷挖出来的矿石,就象水渗进了地缝,再想找可就难了。
“明面上的矿场,孙满自然能收拾得利利索索,专挑能看的给我们看。”凌薇往后靠进椅背,眼底是一片冷清的亮,“可暗地里的老鼠道,只要存在过,就不可能一点痕迹不留。山形水势,岩层走向,这些东西,骗不了人。”
她想起什么,目光转向沉知澜:“我记得,旧档里提过,溪头村那块地方,地势低,好象正在几条暗河流向的当间?”
沉知澜倏地抬眼,他没想到,她从那些零碎的话里,这么快就理到了这一层。
凌薇被他看得一怔,沉知澜此刻的眼神有些不同,那不是恍然大悟的了然,而是一种惊异,她心里掠过一丝异样。
但疑惑浮上来,很快又被压下。
眼下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
溪头村,那个“因灾散尽”的村子,恐怕根本不是结束,而是一切脏事的开头。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外头暮色沉沉压下来,西山的方向,只剩一片模糊混沌的暗影。
她下定了决心:“孙满能把地上的东西藏好,地底下的未必。”
“就今晚,去溪头村旧址,我倒要看看,那些‘老鼠’到底打了多少洞。”
青枢利落抱拳:“属下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