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知澜,你该不会是为了这一下,特意去找了琴吧?”
沉知澜被她笑得不自在极了,目光却挪不开。
眼前的凌薇眉眼舒展,笑意从眼底漾到眉梢,懒散淡漠的壳子碎裂,整个人亮堂得晃眼。
恍惚间,沉知澜仿佛看见了多年前那个鲜活飒沓的五皇女,不掩锋芒,锐气灼灼。
他忽然把脸转向另一边,耳廓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凌薇没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笑着叹了口气:“弹得是真好,下次不用这么麻烦,直接出来就行。”
他单凭样貌走出去,对方就已黯然失色了。
沉知澜压下窘迫,又写道:【时候不早了,殿下该休息了。】
凌薇今天确实有点累了,她点头:“是该睡了。”
为了让外头的人相信沉侧卿是真的吃醋了缠着殿下不放,之后几日,他都得宿在这间房里。
沉知澜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屋里陷入一片昏暗,他在床沿静静站了一会儿,听着床上凌薇均匀的呼吸声,才慢慢躺下,和她隔着半只手臂的距离。
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暖香,他心口象是被丝线缠住了,一圈一圈,慢慢收紧,带来发酸发胀的悸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的凌薇在睡梦里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手臂很自然地搭过来,环住了他的腰,脸颊在他肩窝的地方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温热的呼吸随之拂过他脖子旁边露出的皮肤。
沉知澜整个人僵住了。
这不是第一次了。
新婚夜那晚,他也被这位睡相不怎么好的殿下给抱住,那时候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陌生女子的体温和气息让他感到压迫,只能强行忍着。
可此刻,感受却全然不同,所有的知觉仿佛都被悄然放大。
她手臂环抱的力道,通过单薄中衣传来的温热,脸颊贴着他肩窝的柔软触感,还有那一下下拂过颈侧的呼吸
咚、咚、咚。
心跳在寂静的黑暗里擂响,又重又急,撞得他耳膜发颤,指尖微麻。
他该推开她的。
沉知澜清醒地知道,凌薇待他与其说是对待侧卿,不如说是看在故去皇太女的份上,带着几分故人般的照拂。
她对他并无他念,甚至更象对待一个需要稍加看顾的下属。
一条手臂悬在半空,指尖轻颤着,最终缓缓落了下去,很轻地复上熟睡人的背脊。
然后,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收拢手臂。
将她更安稳地圈进自己怀里,贴得紧密,无声无息。
黑暗中,沉知澜闭上眼,任由心底那缕贪恋在无人看见的夜色里悄然蔓延。
仅看了两天文书,对方就这么急着来打断,凌薇更加确定,这底下肯定藏着不想让人知道的事。
孙满送来的文书里,有几本被特意放在了最上面,字里话外都在强调匪徒多凶残,意思再明白不过。
青枢带着两个亲卫已经把堆积如山的文书大致分好了类,沉知澜则安静地坐在窗边,仔细翻看那些记录人员变动的册子。
他看得很慢,神情专注,偶尔拿起笔在旁边备好的纸上记下几个字,或是一个可疑的数字。
凌薇正在看他整理出的几个不对劲的地方:
第一个,最近三年,矿监司每年汇总上报的“意外死伤匠役”总人数,竟然在慢慢变少。
西山匪患据说越来越严重,矿场护卫都忙不过来,加之开矿本身就有风险,死伤的矿工总数却在减少?这说不通。
第二个她目光下落,停在沉知澜最后标出的那条信息上。
盯着“溪头村”那几个小字看了半晌,她微微蹙眉,抬头将沉知澜叫到身边。
待他走近,凌薇指了指纸上那条记录,有着困惑:“这条,你特意标出来,是觉得哪里不对?这个一个村子遭了灾,村民逃荒散了,虽然可惜,但也算是常有的事不是吗?”
沉知澜看着她指向的那行字,那个是他从堆积如山的文书中特意圈出,决定呈到她面前的线索。
他静默了片刻,眼底闪过挣扎。
跟随凌薇前来,本就是为了将一些被掩盖的东西带到她眼前,可如今真到了这一步,他心里却尤豫了。
再往下查,真的对她好吗?
凌薇见他迟迟不语,反而更加疑惑,她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象是要唤回他的注意力,语气放缓了些,带着鼓励:“大姐当年总夸你心细,看事情准,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尽管说出来便是。”
“大姐”两个字出口,凌华沉静而信任的目光,仿佛穿透时光,再次落在他身上。
那份未竟的托付,那份沉甸甸的真相,忽然压过了他心中萌生的私虑。
沉知澜眼神里的尤豫迅速褪去,变为一种坚定。
他从旁取过另一本更早的户册,他利落地翻到其中一页,指尖先点在一个位置,随后稳稳地横向移动,划向“溪头村”记录旁那片代表着消失的留白。
然后他提笔,在空白纸上写道:
【殿下请看,溪头村在此处,依山傍水。据旧档,其相邻两村,一为上田村,一为洼子沟。】
【同年,抚陵郡并无大范围灾荒上报,县志仅载“西山局部夏汛稍急”。】
【若溪头村果真因灾而全村离散,为何紧邻的上田、洼子沟两村,同年户册完整,丁口、田赋变动皆在常理之内,未见大规模逃荒记录?】
【一山之隔,一水之邻,何至于独独毁去一村?】
凌薇看着纸上清淅的对比,眼神渐渐沉凝。
她确实没想到这一层,文书繁杂,若非刻意深究地理与旁证,很容易被一句简单的遭灾逃散给带过去。
“所以这灾恐怕并非天灾,”她低声说,指尖敲了敲“溪头村”三个字,“至少,不完全是。”沉知澜轻轻点头,将笔搁下。
凌薇看着他的目光带着赞许:“原来关键藏在这里我算是亲眼见识到,‘惊鸿公子’之誉,果然名不虚传。”
线索已然浮出水面,凌薇忽然若有所觉,侧头望向窗外。
不知何时,天光已彻底敛尽,远处,西山的轮廓在灰蓝的夜幕下起伏,象一头无声吞噬夜色的巨兽。
凌薇转回视线,脸上的柔和笑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冷肃。
查下去。
查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