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凌薇才卸了力般坐进椅子里,觉得有些好笑:“孙满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给我送人?她把我当什么了?”
沉知澜本已坐回案前继续看文书,闻声翻动的动作停了。
青枢也在分析:“莫不是殿下与侧卿分住两处的事被人发现了?孙满许是误会了,以为您在外需要些新鲜排遣”
凌薇一愣,随即恍然。
她指尖轻敲扶手,思忖道:“我若直接回绝,会不会反而让她多心?觉得我戒心太重?”
青枢提供了不同的思路:“属下以为,不如将计就计,既然他们误会了,就让这误会再真几分。
明日柳眠风若再来,殿下可稍作迎合,之后让沉侧卿出面拦截。一来断了对方塞人的念头,二来也显得殿下只是寻常贪鲜,并非刻意防备,反倒自然。”
凌薇想了想,觉得有理。
“那你去安排一下。”凌薇对青枢说,“记着,别勉强,看他自己的意思。”
看沉知澜平日都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她有点想象不出对方拦截抢人的样子。
第二日月华初上,柳眠风果然来了驿站。
孙满这次没再设宴,只让柳眠风以请教琴艺为名,在凌薇住的院子外头的水榭里摆下琴案。
柳寄尘的琴技确属上乘,指法娴熟,曲调缠绵,加之月下那份刻意营造的朦胧美感与若即若离的姿态,足以撩动绝大多数人的心弦。
青枢提醒凌薇:“殿下可以先到水榭坐一会儿,沉郎君待会儿会来请殿下回去。”
凌薇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水榭里,柳眠风见她出来,眼里一喜,指下的琴音越发柔情蜜意。
他今天特意换了身月白色带云纹的锦袍,头发用玉冠束着,弹琴的姿态比昨天更漂亮更用心,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抬手,都象精心摆弄过的。
凌薇顺势在廊下的石凳上坐了,闲适的目光落在抚琴的柳眠风身上,仿佛真被琴音吸引,瞧着倒有几分兴致。
琴声在夜色里飘荡,确实有几分动人。
然而,就在柳眠风弹到一段华丽急促的乐章,手指翻飞,想把情绪推到最高点时,另一道琴声,毫无预兆地插了进来。
不是从水榭,而是从院子的方向。
开始只是几个零散的单音,清清冷冷的,像冷泉敲在石头上。
接着旋律悠悠展开,弹的竟然是同一首,可味道却完全不同。
柳眠风的琴声,美是美,但缠绵得有点发腻。
而院子里传出来的琴声,却象月光下静静流着的溪水,像山间轻轻吹过的松风,自然极了,不着痕迹。
高低上下,一听就分明了。
柳眠风手指一乱,“铮”的一声,竟然弹错了一个重音。
他脸色白了白,咬了咬牙,手指动得更快,想压过对方。
可那琴声如影随形,始终不急不慢地领着旋律走,不管他怎么变,对方总能轻轻松松接住,再用更巧妙的处理,衬出他的急躁和匠气。
到后来,柳眠风简直是被那琴声牵着鼻子走,节奏情绪全乱了,手指越来越快,却只显得杂乱无章。
一曲终了。
院子里的琴声干净利落地收了尾,馀音慢慢散开,有种说不出的洒脱和开阔。
柳眠风僵在琴案后面,手指微微发抖,那张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了。
青枢默立在凌薇侧后,面上沉静如常,心下却疑惑,她记得自己白日与沉侧卿商定时,只说了请殿下回房这一节。
这先声夺人的琴音并非事先约定,不过无论如何,效果似乎更佳。
院门这时候“吱呀”一声,轻轻开了。
一个人缓步走了出来,是沉知澜。
他换了一袭雨过天青色的素面锦袍,玉带束在腰间,头发半挽着,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固定,剩下的如瀑布般散在肩后。
全身上下,再没别的装饰。
可偏偏是这份极致的素净,让他如同月华凝就,清辉满身。
柳眠风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精心挑选的月白云纹袍,那本来是很雅致的颜色,可此刻在沉知澜的映衬下,竟然显得刻意又俗气。
沉知澜走到凌薇面前,停下脚步。
他甚至没多看柳眠风一眼,好象那个人根本不存在,只是平静地看着凌薇,朝她伸出了手,掌心向上,是一个等待的姿势。
月光落在他指尖,莹莹地泛着光。
凌薇很自然地把手放了上去,沉知澜合拢手指,握紧,他的手有点凉,掌心却是干的。
然后他转过身,牵着凌薇径直朝那亮着灯火的院内走去。
两个人的背影挨在一起,脚步协调,好象本来就该是这样。
院中,只剩下失魂落魄的柳眠风,以及一地清冷的月光。
房门在身后关上,把所有的视线都隔开了。
凌薇任由沉知澜牵着走到桌边,才松开手,笑着说:“青枢这主意不错,这下孙满该彻底死心了。”
沉知澜背脊挺直如常,只是耳根在烛光映照下透出薄红。
他走到书案旁,铺纸研墨,提笔写下几字,将纸推向凌薇。
凌薇接过,只见上面写着:【琴音扰人,擅自抚之,望殿下勿怪。】
她有些意外:“弹琴是你自己的主意?”
沉知澜抬眸看她一眼,再次提笔,墨迹清隽:
【他的琴,太吵。】
笔锋微顿,另起一行:【殿下该清静一下。】
凌薇看着那两行字,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抬眼看他。
沉知澜迎着她的目光,神色还是平静的,可那微微抿着的唇角,和眼里一闪而过的懊恼,却泄露了点什么。
凌薇忽然很想笑。
她也真的笑了出来。
不是平时那种敷衍的的笑,而是实实在在开怀的笑声。
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眼尾那抹天生带着的微红也漾开了,整张脸一下子生动明亮起来。
她结合他刚刚说的,沉知澜原本只需要按计划出来把她拉走就行了,可这人居然临时起意,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张琴,先躲在院子里弹了一曲,把对方压得溃不成军,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走出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象是瞧见一株静立风雪中的寒梅,忽然伸出枝条抽了旁边聒噪的雀鸟一下。
意料之外,却又透着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