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气息来得极快,裹挟着不加掩饰的血煞与皇权特有的威压。
当沈忠手中的令牌高举,四周律卫弓弦绷紧至临界点的刹那,一支玄铁长矛如黑色闪电般斜刺里杀出,“铮”的一声巨响,竟直接挑飞了沈忠手中那枚代表沈家最高兵权的家徽金令!
金令旋转着飞入高空,又在重力的拉扯下坠落,“啪嗒”一声砸在苏烬宁脚边的青砖上,激起一小圈灰尘。
“谁?!”沈忠只觉虎口震裂般剧痛,整条右臂瞬间麻木,又惊又怒地回头怒吼。
夜色被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踏碎。
数百名身披重型黑甲的骑兵如同幽灵般从松林深处的阴影中剥离而出,他们没有打火把,只有马蹄铁敲击地面的沉闷震动,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某种凶兽心跳。
为首那人策马缓缓走出,并未着标志性的明黄龙袍,而是一身暗沉沉的禁军校尉玄甲,脸上覆着那张足以吓哭小孩的青铜獠牙面具。
他单手勒着缰绳,胯下那匹通体乌黑的战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在寒夜里迅速凝结。
“沈将军,大半夜的在荒郊野外搞篝火晚会,也不叫上本校尉?”
那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几分漫不明晰的慵懒,尾音却像钩子一样,勾得人耳膜生疼。
苏烬宁挑了挑眉,强忍着左眼眶里那种仿佛被辣椒水浸泡过的酸胀感,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这家伙,明明是大老板亲自下场微服私访,非要开个名为“校尉萧景”的小号来炸鱼塘。
“你是何人!竟敢袭击朝廷命官!”沈忠色厉内荏,但他身后的马匹却在焦躁不安地踢踏着前蹄——动物的本能往往比人更敏锐,它们嗅到了那种处于食物链顶端的压迫感。
萧景珩——或者说此刻的“萧校尉”,甚至懒得拔刀。
他从腰间慢条斯理地解下一块并不起眼的乌木牌子,随手往沈忠怀里一丢。
“奉陛下口谕,沈家玄甲卫涉嫌勾结逆党,即刻起由禁军接管。”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晚吃面”,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头,“沈将军,虎符交出来吧,别逼我动手,这大冷天的,洗甲胄上的血很麻烦。”
沈忠接住木牌的手猛地一抖。
那是“如朕亲临”的御令,乌木沉甸甸的,触手生寒,上面的龙纹仿佛活物般硌着掌心。
“这……这不可能!太后明明……”
“太后?”萧景珩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沈将军,这大邺的天,姓萧,不姓沈。你是打算就在这儿跟我探讨一下大邺律法的继承权问题,还是乖乖下马?”
随着他话音落下,身后的数百玄甲骑兵齐刷刷地拔刀出鞘,金属摩擦的“苍啷”声整齐划一,汇聚成一股凛冽的杀气,瞬间盖过了沈家私兵那点可怜的气势。
沈忠面色惨白,他死死盯着那张青铜面具,最终在绝对的武力压制下,颤抖着手解下了腰间的虎符。
一场剑拔弩张的围剿,就这么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苏烬宁没空欣赏这场权力的交接仪式。
她在危机解除的瞬间,大脑便如同精密的计算机般飞速运转起来。
“青鸢,带人跟我走。”她转身,无视了沈忠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径直走向别苑的深处,“既然井里是个幌子,那真正的‘鬼’,一定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
“主子,去哪?”青鸢收剑入鞘,紧随其后。
“厨房,还有柴房。”苏烬宁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沈忠听到这两个词,原本颓败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就要上前阻拦:“那是别苑重地,皇后娘娘虽尊贵,也不能随意……”
“重地?”苏烬宁停下脚步,回头瞥了他一眼,眼神如同看一个智障,“沈将军,你家把柴房当军机处用?还是说,里面藏着你见不得人的老祖宗?”
萧景珩策马横移半步,恰到好处地挡住了沈忠的去路,面具后的眼睛微微眯起:“沈将军,听不懂人话?娘娘要查,就算你那柴房里供着玉皇大帝,也得给我搬出来。”
有了这尊大神镇场,苏烬宁畅通无阻地踹开了那几间位于别苑西北角的厢房大门。
“哐当——”
厚重的木门撞在墙上,激起一阵陈年的积灰。
并没有预想中的霉味,反而是一股浓烈到呛鼻的桐油味扑面而来,混杂着干燥木材特有的那种焦香。
青鸢举起火折子,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屋内。
只见这几间原本应该空置的厢房内,竟堆满了整整齐齐的干柴。
每一根木柴都被劈得极为细碎,且表面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褐色——那是被桐油反复浸泡后风干的色泽。
“这若是点一把火,整个西山别苑连只蚂蚁都跑不掉。”青鸢倒吸一口凉气,指尖在门框上蹭了一下,那里并没有灰尘,反而有一种油腻腻的滑手感。
苏烬宁没说话,她走到墙角,蹲下身。
借着火光,可以清晰地看到墙根处有一圈极不协调的水渍。
那水渍呈现出一种暗黄的色泽,像是某种液体从地下渗出后留下的痕迹。
她伸出手指,在水渍上轻轻一抹,指尖传来一阵湿冷的黏意,凑到鼻端嗅了嗅——除了潮气,还有一股极淡的、被石灰掩盖后的腥气。
“账册上说,水车停运了一个月。”苏烬宁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变得幽深,“没有外来水源,这别苑里的几百号人和马喝西北风?除非他们有别的取水途径。”
“你是说,地下水?”刚处理完沈忠的萧景珩不知何时跟了进来,他摘下了面具,随手挂在腰间,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俊脸,只是眼底殊无笑意,“但这别苑地势极高,打井不易。”
“不是打井,是截流。”苏烬宁指了指脚下的地面,语气笃定,“他们截断了原本通往外界的暗河,把水引到了别的地方,或者……排空了某个原本应该有水的地方。”
“比如,藏尸地。”
三人的目光同时投向了正堂后方那座不起眼的佛堂。
如果说柴房是用来掩盖气味的“除湿机”,那么佛堂,往往就是这些豪门大族最喜欢用来藏污纳垢的“遮羞布”。
佛堂内光线昏暗,一尊慈眉善目的观音像伫立在正中,香案上积了一层薄灰,显然许久未有人供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檀香味,那种味道很沉,像是已经在密封的罐子里发酵了几十年,吸入肺腑时让人胸口发闷。
“找。”苏烬宁言简意赅。
青鸢立刻动手,在香案、墙壁、地砖上敲敲打打。
萧景珩则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一副“我是保镖我不干活”的大爷模样,但那双看似慵懒的桃花眼却在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整个房间的结构布局。
“主子,这儿不对劲。”青鸢的声音从神像后方传来。
苏烬宁绕过神像,只见青鸢正指着供案下方的一块青砖。
那块砖乍一看与其他地砖无异,但在侧面光影的映照下,能隐约看到几道极细微的、呈现圆弧状的划痕——那是长期有重物在其上旋转摩擦留下的痕迹。
苏烬宁深吸一口气,再次调动体内所剩不多的能量。
“末世之眼,解析。”
左眼眶内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钢针在搅动视神经,视野瞬间切换成灰白色的线条构图。
在她的视界里,那尊看似实心的观音像内部,赫然布满了精密的齿轮与杠杆。
无数根红色的应力线汇聚在神像左手中那根降魔杵上——那是整个机关的枢纽。
“这沈家还真是把‘心诚则灵’玩明白了。”苏烬宁冷笑一声,忍着眼球的酸胀感,伸手握住了那根冰凉刺骨的降魔杵。
触手并非铜铁的冷硬,而是一种类似人骨打磨后的温润,带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腻感。
她用力向下一按,顺时针旋转三圈。
“咔——咔咔——”
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咬合声在寂静的佛堂内炸响,像是沉睡百年的巨兽在磨牙。
紧接着,脚下的地面开始微微震颤,神像后方的整面墙壁连同供案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一股阴冷潮湿的风呼啸着从洞口涌出,吹得苏烬宁衣袂翻飞。
那风里并没有预想中的腐臭,反而夹杂着一股奇异的幽香——那是龙涎香与某种极品药材混合后的味道,奢靡而诡异。
“看来我们的沈昭仪,住在地下皇宫里啊。”萧景珩走上前,随手从供桌上顺了一盏长明灯,率先走下了台阶,“跟紧了,这地方阴气重,小心别被鬼勾了魂。”
石阶蜿蜒向下,两侧的墙壁上每隔十步便镶嵌着一颗夜明珠,发出惨绿色的微光,将三人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
这里的空气并不像普通的密室那样憋闷,反而有种恒温的干燥,显然那几间柴房的“除湿”工作做得相当到位。
下行约莫百步,前方豁然开朗。
这哪里是什么地牢,分明是一座完全按照后宫规制打造的地下寝殿!
地面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如同行走在云端;紫檀木的家具雕工繁复,每一处细节都透着皇家的奢华;墙上甚至还挂着几幅前朝名家的字画,只是因为常年不见天日,纸张微微泛黄,透着一股垂死的暮气。
“啧,比朕的御书房还讲究。”萧景珩随手拿起一只放在案几上的茶盏,指腹摩挲着杯沿,“还是温的。”
苏烬宁走到那张巨大的紫金香炉前。
炉盖镂空成凤凰展翅的形状,袅袅青烟正从中升腾而起。
她伸手在炉壁上碰了一下——烫手。
“人刚走,或者……还在附近。”她低声说道,目光落在旁边的书案上。
案上摊开着几张凌乱的纸张,不是诗词歌赋,而是宫廷内务府专用的采买单据。
纸张边缘有着被暴力撕扯后的毛边,显见主人当时的心情并不平静。
苏烬宁拿起其中一张残页,目光在上面扫过,瞳孔微微一缩。
“红麝膏,珍珠粉,天山雪莲……”她轻声念出上面的药名,每一个名字在宫斗剧本里都代表着巨额的开销,“这些都是顶级的生肌活血药,尤其是红麝膏,那是西域贡品,专用于祛除陈年旧疤,甚至……微调骨相。”
“沈昭仪都一把年纪了,还想着整容出道?”萧景珩凑过来瞥了一眼,语气嘲讽,“这用量,够给大象换张皮了。”
“不是整容,是易容。”苏烬宁放下单据,指尖沾了一点桌面上残留的淡红色粉末,放在鼻端嗅了嗅,“而且不是简单的画皮,是要从骨肉上改变一个人的面相。这种痛苦,不亚于凌迟。”
就在这时,寝殿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金属撞击声。
“哗啦……哗啦……”
那是沉重的铁链拖行在石板地上的声音,伴随着某种沉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地下空间里回荡,听得人头皮发麻。
声音来自最里面那间挂着厚重帷幔的密室。
苏烬宁与萧景珩对视一眼,两人极有默契地同时放轻了呼吸,脚步放轻,如同两只蓄势待发的猎豹,缓缓逼近那重帷幔。
青鸢握剑的手微微出汗,剑尖斜指地面,随时准备暴起伤人。
萧景珩伸出手,剑鞘挑起厚重的丝绒帷幔——
“刷——”
眼前的景象,让见惯了生死的苏烬宁也不由得胃部一阵抽搐。
这是一间完全由精铁铸造的囚室,四壁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唯有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寒铁床。
床上锁着一个人——或者说,一具还能喘气的“尸体”。
那是个女人,身形枯槁得只剩下一层皮包骨头,如同一具被抽干了水分的干尸。
她四肢大张,被粗如儿臂的玄铁链死死锁在床脚,手腕和脚踝处的皮肉早已溃烂,露出了惨白的骨茬,与黑色的铁链长在了一起。
但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腹部。
那里原本应该是平坦的小腹,此刻却高高隆起,并非怀孕,而是被硬生生塞进去了什么东西。
肚皮上有着一道长达半尺的狰狞伤口,被用粗糙的麻绳像缝破布袋一样歪歪扭扭地缝合起来,伤口边缘翻卷着黑红色的肉芽,渗出黄色的脓水。
而在那几针极不专业的缝合线之间,隐约露出了一角泛黄的纸页——那材质,那纹理,分明就是传说中的《凰诏真经》!
“呕……”青鸢毕竟年纪尚小,见到这般惨状,忍不住捂着嘴干呕了一声。
那“尸体”似乎听到了动静,原本耷拉着的脑袋缓缓转动了一下,发出一阵颈椎骨摩擦的“咔咔”声。
她并没有睁眼——因为她的眼皮已经被缝上了,只留下两个黑漆漆的眼窝,正对着苏烬宁的方向,嘴角因为干裂而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喉咙里发出风箱破损般的嘶鸣:
“荷……荷……归……位……”
那声音不似人声,倒像是地狱饿鬼的呢喃。
苏烬宁强压下生理性的不适,快步走到铁床边。
那股浓烈的、混合着红麝膏香气与腐肉恶臭的味道直冲脑门,熏得人几乎窒息。
她盯着那缝合线中露出的经书一角,并没有立刻伸手去取,而是先开启了“末世之眼”。
这一次,视野中的红外成像并没有显示出任何高能反应。
这具身体的生命体征微弱如风中残烛,那本经书……只是一团没有任何能量波动的死物。
“萧景珩。”苏烬宁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沈家真是好手段。把活人做成‘肉匣子’,就为了藏一本破书?”
萧景珩此时已经站在了床头,他并没有看那本经书,而是盯着那女人的脸。
尽管面容枯槁变形,但那眉眼的轮廓,依稀能看出几分当年艳冠后宫的影子。
“这就是沈昭仪?”他皱眉,语气中带着一丝怀疑,“若是她,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这哪里是修行,分明是受刑。”
苏烬宁伸出手,指尖悬停在那女人的手掌上方。
那只手虽然干枯如鸡爪,但指甲却修剪得整整齐齐,甚至还涂着鲜红的蔻丹,与这腐烂的身躯形成了极度荒诞的对比。
更重要的是,这双手的手掌心里,布满了厚厚的老茧。
那不是养尊处优的宫妃该有的手,那是常年握刀、或者干粗活才会留下的痕迹。
而且,在左手虎口处,有一道极淡的陈旧疤痕,那是……
苏烬宁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画面。
那是她刚重生回来时,在冷宫的井边,看到的一个负责倒泔水的哑巴宫女。
那个宫女曾经偷偷给她塞过半个馒头,当时那宫女递馒头的手上,虎口处正有这样一道疤。
一种极为荒谬却又合乎逻辑的猜想在苏烬宁脑海中炸开。
她猛地抬头看向萧景珩,眼神锐利如刀:“这根本不是沈昭仪。”
萧景珩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挑了挑眉:“哦?”
“红麝膏是用来易容的,但更是用来‘造人’的。”苏烬宁的声音在冰冷的密室里回荡,带着彻骨的寒意,“沈昭仪没有把自己藏在这里,她是用这药物,把一个个替身,硬生生‘削’成了她的模样!”
“真正的沈昭仪,此刻恐怕正站在某个高处,欣赏我们这群傻子对着具冒牌货痛哭流涕的蠢样呢。”
苏烬宁话音未落,那具原本奄奄一息的“女尸”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笑,紧接着,她那个缝合粗糙的腹部开始剧烈起伏,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破体而出——
“滴答……滴答……”
不是水声。
那是倒计时。
苏烬宁瞳孔骤缩,那是末世里最熟悉的危险信号——
“退后!肚子里有雷火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