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信鸽甚至没来得及扑腾第二下翅膀。
半空中骤然响起一声极尖锐的哨音,不是寻常口哨,而是类似某种猛禽俯冲时气流被瞬间撕裂的啸叫——那声音像一把烧红的钢针,直直扎进耳道深处,嗡鸣着在颅骨内壁反复弹射;苏烬宁耳膜一阵细密的刺痛,牙根莫名发酸,舌尖泛起铁锈般的腥甜。
那是律卫新编的“鹰哨阵”。
只见那只原本打算冲入云霄的白鸽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当头闷了一记,僵直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尴尬的抛物线,绒羽飘散时带着细微的、羽毛根部断裂的“噗嗤”声,几根雪白的飞羽缓缓旋落,边缘在晨光里泛着微弱的虹彩;“啪嗒”一声闷响,鸽子精准砸在太液池畔那块布满青苔的假山石上,湿滑的苔藓被温热的躯体压出一圈深绿水痕,随即渗出淡粉色血丝。
苏烬宁吸了吸鼻子,清晨的寒气混着太液池特有的那股子陈年淤泥味直往鼻腔里钻——那气味又冷又稠,像吞下一口浸过冰水的腐叶,冷得肺叶子生疼,喉头泛起一阵干呕的痒意。
她搓了搓有些发僵的手指,指腹蹭过粗粝的宫墙砖缝,砂砾刮擦皮肤的微痛让她清醒;甚至懒得用轻功,直接顺着宫墙的检修梯溜了下去——开什么玩笑,这种没有护栏的瓦片上跑酷,那是动作片主角的特权,她这种惜命的毒妃只相信物理抓地力。
走到假山旁,那只倒霉的信鸽已经凉透了,脖颈呈现出一个诡异的扭曲角度,皮肉松弛,眼睑半掀,露出底下灰蒙蒙的巩膜,像一粒蒙尘的玻璃珠。
苏烬宁伸出两根手指,嫌弃地拎起鸽子的爪子——触感湿冷滑腻,还残留着刚死不久的温热软塌,指甲盖陷进脚蹼褶皱时,能清晰感知到皮下血管尚未完全凝固的微弱搏动;那根绑在红腿上的细竹筒显得格外扎眼,竹节表面沁着一层薄汗似的冷凝水珠。
“这就是所谓的‘机密’?”她熟练地抠掉封口的红蜡,指甲盖里嵌进了一点红泥,那种触感黏糊糊的,像干涸的血混着陈年朱砂,在指腹碾开时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
倒出来的并非纸卷,而是一片薄如蝉翼的竹简。
竹简呈暗黄色,表面甚至还有虫蛀的细孔,孔洞边缘泛着陈年霉斑的灰绿,摸上去粗粝微潮,像一块被雨水泡胀的老木屑;上面用朱砂歪歪扭扭地刻着四个篆体大字——《凰诏真经》。
苏烬宁嘴角抽了抽。这也太敷衍了,道具组能不能走点心?
她从袖袋里摸出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那是昨日在太庙律碑前偷偷刮下来的石粉,指尖捻起时簌簌落下,带着碑石特有的、被千年香火熏透的微苦土腥气。
按照设定,真经与律碑同源,遇石粉必有金石之音。
她手指一捻,粉末均匀地洒在竹简上。
没有金光,没有共鸣,甚至连个响屁都没放。
那层石粉接触到竹简表面的瞬间,像是落进了地沟油里,“滋啦”一声极轻的灼烧声后,迅速被浸润成一种恶心的黑褐色,随即泛起一层油腻腻的幽青色荧光,像极了腐烂咸鱼在暗夜里发出的磷火,还隐隐飘出一股焦糊猪油混着铁锈的腥膻。
“啧,拼夕夕版的真经。”苏烬宁嫌恶地把竹简丢回帕子里,那股子混合了石灰和劣质油脂的味道熏得她有点反胃,胃袋一阵痉挛性抽搐。
回坤宁宫的甬道很长,两侧的高墙夹着一线苍白的天空,风穿堂而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叶片边缘刮过青砖缝隙时,还带出“刺啦——”一声脆响。
青鸢不知何时跟了上来,脚步声很轻,几乎与落叶声融为一体,唯有她腰间玉佩相击的“叮泠”轻响,像一串被风吹散的冰珠。
她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还在冒热气的杏仁酪,但这显然是个掩护。
“主子,那不是普通的假货。”青鸢借着递托盘的动作,目光快速扫过那卷被苏烬宁随意捏在手里的竹简,压低声音道,“这是前朝的‘伪诏竹’。”
苏烬宁挑眉,接过杏仁酪抿了一口,温热的甜香裹着细腻的杏仁脂粉滑入喉咙,稍微压下去了胃里的不适感:“展开说说。我现在对所有带‘前朝’两个字的设定都过敏。”
青鸢没接这句槽,而是从发髻上拔下一枚造型古朴的青玉簪。
那簪子尖端极细,在晨光下透着一股冷冽的锋芒,簪身沁凉,握在掌心像攥着一小截未化的霜。
“这种竹子长在极阴之地,专用来伪造密诏。遇真凰血会自行崩裂,但若是遇到蛊油……”青鸢手腕一翻,簪尖在竹简背面看似平滑的纹理上轻轻一刮。
并没有刺耳的刮擦声,反而像是在切一块软烂的猪油,发出“噗”的一声闷响;随着簪尖游走,那原本空无一物的竹皮下,竟缓缓浮现出一行细如蚊足的暗红密文,像是皮肤下充血的毛细血管,在日光下微微搏动。
青鸢凑近辨认,脸色微变:“‘真经藏于西山别苑枯井,以律母血饲之。’”
苏烬宁吞下口中最后一点软糯的杏仁,舌尖顶了顶腮帮子,齿龈残留着杏仁油润的微苦回甘。
西山别苑。
这地方还真是个风水宝地,昨天刚在那儿破了沈家的“律母”邪教,今天这线索又指回去了。
这就好比你在厕所踩了一脚屎,刚洗干净鞋,又有人告诉你那厕所坑里其实藏着黄金。
“调虎离山?还是回马枪?”苏烬宁把玩着那个已经变得油腻腻的竹简,指尖沾上了一点青色荧光,在阴影里显得格外诡异,那荧光竟微微发烫,像一小簇贴肤燃烧的鬼火。
回到偏殿时,地龙烧得很旺,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但也让人有些昏昏欲睡;空气里浮动着沉香与新焙茶的暖香,却压不住袖口残留的尸油腥气。
萧景珩这厮果然毫无帝王形象,整个人像没骨头一样瘫在软榻上,手里捏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儿顺来的断裂鸽羽,正在百无聊赖地挠着大腿上的布料——羽轴刮过织锦时发出“窸窣、窸窣”的细响,像老鼠啃噬朽木。
听见脚步声,他连眼皮都没抬:“回来了?这鸽子肥度不错,可惜摔成了肉泥,不然烤了正好。”
“你还有心思吃。”苏烬宁把那块恶心的竹简往他面前的小几上一扔,“沈家这是打算把我当驴遛,刚从西山回来,又想让我再去一趟。”
萧景珩终于舍得睁开眼,目光在那块泛着青光的竹简上扫了一圈,随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笑声低哑,尾音微微上扬,像猫尾巴扫过琴弦。
“沈党这帮老狐狸,最喜欢玩的就是‘饵中饵’。”他坐起身,随手拿起那块竹简,也不嫌脏,放在鼻端嗅了嗅,随即皱眉嫌弃地拿远了些,“先让你抢个显而易见的假货,等你拆穿了,发现里面藏着所谓的‘真线索’,你就会觉得自己智商占领了高地,然后屁颠屁颠地去挖那个‘真货’。”
他抬起头,那双总是半眯着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玩味的光:“可若真经本就不在枯井呢?阿宁,你猜,他们真正想让你去的,是井底,还是井口早就埋伏好的人?”
苏烬宁没说话,她走到书案后坐下,随手翻开一本厚厚的账册。
那是内务府关于西山别苑近三月的物资调拨记录。
纸页有些发脆,翻动时发出枯燥的“哗啦”声,纸边割手,像一片片薄刃;密密麻麻的墨字看得人头晕,柴米油盐酱醋茶,全是些鸡毛蒜皮的流水账。
她看得很快,视线像扫描仪一样掠过那些数字。
突然,她的手指在一行记录上停住了。
指腹下那一小块纸面有些粗糙,像是被水渍浸泡过又风干了,留下蛛网状的皲裂纹路,指尖按上去,能感受到纤维断裂的细微阻力。
“青鸢。”苏烬宁的声音有些发紧。
“在。”
“西山别苑最近三个月,柴薪的采购量增加了七倍,石灰的用量翻了一番。”她指尖在那行数字上重重一点,指甲刮过纸面,发出“嚓”的一声轻响,“但是,送往别苑的水车,却在一个月前就停运了。”
萧景珩闻言,手里的鸽羽动作一顿,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食者嗅到血腥味时的敏锐,瞳孔微微收缩,像暗夜中锁定猎物的豹眼。
苏烬宁抬起头,目光幽冷:“没有水,却要那么多生石灰和柴火。石灰遇水沸腾,既能防腐,又能固化;柴火不是用来取暖的,是用来煮石灰糯米浆的。”
“他们在搞装修?”萧景珩挑眉,虽然嘴上还在调侃,但眼神已经彻底冷了下来,下颌线绷出一道凌厉的弧度。
“不。”苏烬宁合上账册,发出一声沉闷的“砰”响,震得案头铜镇纸嗡嗡轻颤,“他们在填井。”
“如果只是为了藏一本经书,挖个坑埋了或者塞墙缝里都行,何必大动干戈搞这种土木工程?除非……”她冷笑一声,那笑意没达眼底,左眼眶深处却隐隐传来一阵熟悉的、被烙铁烫过的灼烧预兆,“他们在封印什么东西。”
“沈昭仪若真死了,入土为安便是,何须偷偷摸摸地填井?若她没死……”苏烬宁只觉得后背窜上一股凉意,那不是温度的冷,而是对人性之恶的生理性厌恶,脊椎骨缝里仿佛有冰水缓缓灌入,“那口枯井,就是沈家给她准备的活棺材。”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西山别苑隐没在一片漆黑的松林之中,只有偶尔几声不知名夜枭的啼叫,听得人头皮发麻——那叫声不是清越的“咕——”,而是短促、干涩、带着喉管撕裂感的“咔!咔!”,像钝刀刮过朽木。
苏烬宁带着十名律卫,像幽灵一样穿梭在林间。
脚下的腐叶层很厚,踩上去软绵绵的,带着陈年落叶发酵的微酸气息;偶尔会有枯枝断裂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咔嚓!”一声炸开,惊起远处树影里几只扑棱棱的蝙蝠。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既有松脂被夜露浸润后的清冽冷香,又混杂着生石灰遇潮后的那种刺鼻碱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那不是新鲜血肉的腥,而是深埋地底多年、被石灰反复腌渍后泛出的、甜腻腻的尸蜡气息。
“到了。”
前方是一片开阔地,那口传说中的枯井就孤零零地立在杂草丛中。
奇怪的是,井口并没有任何封锁,连块压井石都没有。
只有一盏造型奇特的长明灯漂浮在井口的水面上——等等,水面?
账册上明明显示断水已久,这井里哪来的水?
苏烬宁走近几步,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那所谓的“水”。
那是一层厚厚的、粘稠的油脂,呈半凝固状,泛着诡异的深黑色,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膜似的虹彩;她蹲下身,指尖悬停在距油面寸许处,便感到一股阴寒刺骨的湿气丝丝缕缕缠绕上来,像无数冰冷的蛇信舔舐皮肤。
那盏长明灯就浮在这层油脂上,灯芯燃着的不是寻常的橘红火光,而是一簇幽蓝色的火焰,静静地跳动着,像是一只窥视人间的鬼眼;火焰无声燃烧,却发出极细微的“嘶……嘶……”声,如同毒蛇吐信,每一次明灭,都让井沿青砖沁出细密的冷汗。
“主子,小心有诈。”青鸢横剑挡在身前,剑鞘与剑格相撞,发出“锵”的一声冷锐轻鸣,警惕地盯着四周黑魆魆的树林。
苏烬宁摆摆手,示意她退后。
她站在井边,那种被窥视的不适感达到了顶峰——后颈汗毛根根倒竖,左眼皮开始剧烈跳动,那种熟悉的、仿佛被烙铁烫过的灼烧感再次袭来,左眼眶内似有岩浆奔涌,鼓胀欲裂。
“末世之眼,开。”
她在心里默念,忍着左眼眶里仿佛有岩浆流动的剧痛,猛地睁开眼。
视野中的世界瞬间变了样。
原本漆黑的井底,在红外与能量视角的双重叠加下,变得清晰无比:那层厚厚的尸油下方,并没有沈昭仪的尸体,甚至连个活人都没有。
悬浮在井底三丈深处的,是一具用桐木雕刻的人偶。
那人偶做工极糙,四肢僵硬,关节处还留着斧凿的毛刺,但身上却穿着一件只有皇后才能穿的明黄色凤袍!
凤袍金线黯淡,却在幽蓝火光映照下,诡异地反射出金属般的冷光。
而在那人偶的心口处,赫然嵌着半块残玉——那玉色泽殷红如血,纹理走向与苏烬宁随身佩戴的那枚玉螭佩完全吻合,正是原本缺失的另一半“凰血玉”!
玉面温润,却在红外视野里灼灼发亮,像一颗搏动的心脏。
“草,中计了!”苏烬宁瞳孔骤缩,心脏猛地漏跳一拍,耳中轰鸣,血液倒冲头顶。
这根本不是什么活棺,这是个栽赃现场!
如果她现在下去捞那块玉,就会被当场抓获,罪名是——私穿凤袍,行厌胜之术,意图谋逆!
就在这时,远处的山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沉闷如雷的马蹄声,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脚下腐叶簌簌震落;火把的长龙如同一条蜿蜒的火蛇,迅速撕裂了夜色,朝着这边疾驰而来,火光跳跃,将众人影子拉长、扭曲、投在井壁上,像一群狂舞的鬼魅。
“这节奏,卡点卡得挺准啊。”苏烬宁咬牙切齿地冷笑,左眼的疼痛让她额头渗出一层冷汗,被夜风一吹,凉得刺骨,汗珠滑落鬓角,带来一阵细微的痒。
为首的一匹黑马上,端坐着一名身披玄铁重甲的武将。
他脸上覆着狰狞的面具,腰间悬挂的令牌在火光下反射出刺目的金光——那是沈家的家徽,金光灼热,几乎要灼伤视网膜。
那人勒马停在十丈开外,居高临下地看着井边的苏烬宁,声音经过面具的过滤,显得沉闷而充满了恶意的快感,每个字都像裹着砂砾的铁块砸在地上。
他高高举起手中一卷明黄色的卷轴,大声喝道:
“奉太后懿旨!查抄废后苏氏私藏前朝逆典,行巫蛊诅咒之术!律卫何在?给我拿下!”
四周的树林里瞬间亮起了无数火把,将这片空地照得亮如白昼;火光跳跃,热浪蒸腾,空气里弥漫着松脂燃烧的辛辣焦糊味。
原本寂静的松林,此刻全是拉动弓弦时那种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紧绷声,弓弦震颤,嗡嗡作响,仿佛整片林子都在屏息待发。
苏烬宁站在井边,背对着那口散发着幽蓝鬼火的枯井,一身单薄的夜行衣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衣角被气流撕扯,发出“噼啪”的脆响。
她没有动,也没有辩解,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那些气势汹汹的禁军,投向了更远处的黑暗。
那里,并没有任何火光,但她能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慵懒却危险的气息正在逼近——
就像是一头打着哈欠走出洞穴的狮子,正准备享用送上门的猎物。
那是真正的黄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