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滴雨砸在苏烬宁鼻尖时,带着一股子浓重的泥腥气和草木被雷电劈焦的酸味,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烧焦羽毛的硫腥气直冲鼻腔。
她抬手抹了一把脸,靴底陷进药王谷后山那粘稠如热粥的红泥里,每走一步都像是有无数只泥手在拽她的脚踝,脚背被湿泥裹紧的滞涩感沉甸甸压着筋络。
这雨下得极没章法,像是老天爷把一盆混了冰碴子的脏水兜头扣了下来,激得苏烬宁那只原本就灼痛的左眼愈发疯狂地跳动——视野边缘泛起灼烧感,像有细砂在眼睑内摩擦,这是预警的代价,也是她唯一能攥紧的先机。
视线前方,林墨的身影在瓢泼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青囊灯焰在耳畔发出低微的“嗡”鸣,仿佛活物呼吸。
这孤傲的医女手里提着一盏青囊灯,那灯芯没用火油,也不见灯罩,却在狂风中燃得极稳。
随着两人深入山腹,原本幽绿的灯焰像是吞了血,一寸寸变得猩红刺目,热浪裹着铁锈味扑上苏烬宁的面颊。
“这是药王谷的辨蛊秘法,这方圆百里内的蛊息,快要把这灯撑爆了。”林墨的声音被雨声撕扯得有些沙哑,她回头看了一眼苏烬宁,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
苏烬宁没接话,她能感觉到怀里那枚律印正变得滚烫,隔着中衣烫得她胸口发痛,皮肤下似有熔金缓缓游走。
这感觉极不舒服,就像是揣了个刚出炉的烤地瓜。
“我看这灯不是要爆,是想给自己加个餐。”苏烬宁在心里默默吐槽。
跨过一道被雷劈裂的石缝,山腹内的景象让苏烬宁呼吸一滞。
巨大的天然溶洞内,空气是死的,透着股子陈年旧墓被撬开后的陈腐味,混着干尸皮肉脱水后散发的微甜霉气,沉甸甸压在舌根。
无数具干尸呈环形盘坐在地,皮肤紧缩包裹着骨骼,由于极度干枯,指甲在地面抓挠出的痕迹清晰可见,指节僵硬如枯枝,触之发出细微的“咔哒”脆响。
而在这些干尸阵的正中央,石台上的沈昭仪闭目盘膝,那张原本美艳的脸此刻透着一种诡异的青灰,唇角凝着半干的黑血,冷硬如釉。
最骇人的是她的心口。
那里破开了一个洞,一只通体赤红、肉感十足的蛊母正半嵌在皮肉里,随着沈昭仪的呼吸,蛊母背上的九条金纹一明一灭,像是一颗裸露在外的、贪婪跳动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皮下血管微微鼓胀,发出“噗、噗”的微弱黏响。
“这审美,真是绝了。”苏烬宁按住跳动的左眼,视网膜上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红光,预示着接下来三秒内,地上的干尸可能会因为空气流动而产生某种异变。
与此同时,洞口上方传来了沉闷的号角声,铜音浑厚而滞涩,震得耳道嗡嗡作响。
苏烬宁知道,那是萧景珩。
那男人表面慵懒,实则心黑手狠,他此刻正带着禁军封锁死谷口。
他没打算强攻——在这狭窄的山谷里跟一群玩蛊的硬碰硬是脑残才干的事。
一阵剧烈的金属摩擦声从头顶传来,那是滑轮与粗麻绳紧绷的动静,粗粝的“嘎吱”声刮擦着岩壁,令人牙酸。
在闪电劈开夜幕的刹那,苏烬宁看见青鸢正带着律卫,将一座硕大无朋的玄色石碑立在蛊巢正上方的山巅。
碑身在雷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那是用凰诏灰、律蛊晶核和万民捐出来的生铁熔铸而成的“新律碑”。
碑底那根粗壮的引雷铜柱直插云霄,怎么看都像是一根巨大的避雷针——这碑底铜柱,早引了七日地脉阳火淬炼。
林墨压低声音,语气里透着股子狠劲:“蛊母畏雷,更畏民心所铸之器。沈昭仪想借阴脉篡位,咱们就给它来场大洗澡。”
苏烬宁独自踏入干尸阵。
每走一步,那些干尸的头颅似乎都会随之微不可察地转动,骨节摩擦发出的“咔吧”声在寂静的洞穴里格外刺耳,像一百把钝刀在石板上刮擦。
左眼红光骤盛,她瞥见阵眼石缝里一道微弱的律力游丝——就是那里!
她解下身上那件“避毒锦袍”,随手铺在阵眼处。
原本死气沉沉的锦袍感应到蛊母的气息,内里绣着的银丝竟然像活过来的蚯蚓,疯狂地在地面蔓延开来,所过之处,青石沁出细密水珠,蒸腾起微不可闻的“嘶”声。
“你不过是个被蛊选剩的弃子!”石台上的沈昭仪猛然睁眼,瞳孔已经彻底变成了红褐色,笑声嘶哑如老鸦,“用这破衣服就想困住我?”
“话别说太满,这衣服挺贵的,弄坏了你赔不起。”苏烬宁没理会她的嘲讽,眼神异常冷静。
指尖划过律印冰凉的螭纹,她深吸一口气,将三年来背诵的《律枢经》首句压进喉间。
她迅速从袖中取出律印,稳稳地按在石壁上早已准备好的碑文拓片上。
就在这一刻,洞顶积攒已久的雨水顺着石缝渗入,混杂着山巅落下的凰诏灰,呈铅灰色滴落在干尸阵中。
第一滴灰雨砸在干尸额心,发出“嗤”的轻响,紧接着,百具头颅在同一毫秒内拧向山巅!
原本如枯木般的干尸,在触碰到这些雨水的瞬间,竟然齐刷刷地转过身,空洞的眼眶死死盯向山巅律碑的方向。
那姿态,不像反抗,倒更像是在对着某种至高无上的威严俯首朝拜。
“林墨,就现在!”苏烬宁低喝一声。
林墨身形如鬼魅般掠上石台,手中那柄通体漆黑的“断魂梭”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精准地刺入沈昭仪的天灵穴。
沈昭仪瞳孔骤缩,断魂梭尖端却已没入骨缝,黑血顺着梭身螺旋凹槽喷溅而出,温热腥咸的气息扑上苏烬宁鼻尖。
“啊——!”
一声不属于人类的惨叫响彻山谷,声波撞在岩壁上反复折返,震得人耳膜发胀。
苏烬宁看见一个半透明的人影被生生从沈昭仪体内抽出,那人影与心口的蛊母之间连着一根黏糊糊的血色脐带。
“我以二十年阳寿饲它……它该认我为主!”沈昭仪的魂识在空中疯狂扭动。
“律蛊认嫡,非你所能篡。”林墨冷声回应,手中断魂梭一绞,那根血色脐带应声而断。
失去了供养的蛊母发出一声极其尖锐的哀鸣,那声音刺得苏烬宁耳膜生疼,仿佛有根针在脑袋里乱搅,头皮阵阵发麻。
紧接着,那赤红的虫躯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裂开,涌出的黑血在地面上蜿蜒爬行,灼烧出焦痕,最终凝成一个硕大的“苏”字古篆,字口尚在蒸腾着缕缕青烟。
尘埃尚未沉降,铜柱顶端已爆出刺目的电弧,撕裂空气的“噼啪”声由远及近,苏烬宁颈后汗毛根根竖起,发丝微微飘动。
就在这时,积蓄已久的雷霆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轰……!”
一道粗壮的紫电如狂龙般劈中巅峰的律碑。
强光瞬间填满了整个山穴,苏烬宁本能地闭上眼,即便如此,她也能感觉到那股毁天灭地的阳刚之气扫荡了每一处阴暗,热浪裹挟着臭氧气息灼烧喉管。
强光退潮般消散,视野里残留着紫色残影。
她扶着湿冷的洞壁,一步步挪向光亮处。
蛊母在金光中崩解为细碎的尘埃,而石台上的沈昭仪,那具肉身失去了蛊力的支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枯、塌陷,最后只剩下一袭华丽而空洞的宫装散落在石台上——金线绣的凤凰双目黯淡,裙裾委地时,一粒珍珠悄然滚落,在青石上弹跳两下,发出清越的“叮”声。
雨,不知何时停了。
苏烬宁走出洞口时,靴子踩在湿润的泥土上,发出轻微的“噗”声。
空气里的腥臭味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后特有的清冷,混着草木汁液被雷击后迸发的微苦清香。
一只有些冰凉的手将一件干燥的玄色外袍披在了她肩上。
苏烬宁转头,看见萧景珩正收起那柄带血的软剑,嘴角挂着那抹标志性的慵懒笑意。
“这结局,朕看着还算顺眼。”他轻声说道,顺手将苏烬宁鬓角的一缕湿发撩到耳后,指尖微凉,发丝微潮。
苏烬宁没说话,她低头看向手中刚刚从废墟里拾起的一枚玉简。
玉简通体微凉,上面隐约能看到沈氏全族和前朝余党的名单在微微闪烁,触之如抚寒潭,沁入指尖。
昨夜蛊母崩解时,那种奇异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指尖,像是一种古老契约的终结,又像是某种更深沉黑暗的开端。
远处,新立的律碑在第一缕晨曦下熠熠生辉。
在那碑底沉重的基石处,一行由于雷劈而显现的小字正悄然浮现——铜柱余温未散,碑面龟裂处渗出熔融状灰浆,字迹正是从那蜿蜒冷却的灰流中缓缓凸起,像是一双隐秘的眼睛,正注视着这个刚刚从血色中苏醒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