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沉闷而急促,像是某种不祥的鼓点,在空旷的街道间激起重重回响。
冷风刀子般刮过苏烬宁的脸颊,卷带着马匹呼出的白气和一股子散不掉的硝烟味,直往她的领口里钻。
马鞍左侧的一处隐蔽暗格内,那枚原本沉寂的律蛊晶核此刻正不安地躁动着。
它不再是冰冷的矿石质感,而像是一颗正在高烧的心脏,隔着厚厚的皮革和棉垫,将一股扭曲的、痉挛般的灼热感源源不断地传导到苏烬宁的大腿内侧。
这种热度里藏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哀鸣,那是某种同类间的共鸣——在这座皇城的东方,有另一股更为庞大、更为阴冷的蛊道气息正在苏醒。
“主子,这地方邪门得很。”
青鸢策马紧随其后,声音被迎面而来的烈风吹得有些支离破碎。
她压低了上半身,以此减少风阻,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眸子,此刻正像警惕的隼鹰一般扫视着四周阴影中的断壁残垣。
“那绣坊原本是沈昭仪乳母的私产,名义上三年前就因为一场无名邪火烧了个干净,连带着那位乳母也被挫骨扬灰。可内卫府压下的卷宗里提过一嘴,当初救火的兵丁在废墟里听见过水声。那时大家都以为是地下水脉漏了,可若结合宫廷秘闻来推,这地方恰好压在通往皇陵水脉的必经之路上。”
苏烬宁扯了扯缰绳,避开地上一块凸起的碎瓷片。
马蹄打了个滑,她顺势夹紧马腹,身体随着马匹的节奏律动,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
三年前就布局好了?
沈昭仪这女人,表面上在后宫里斗得像只斗鸡,背地里竟然在皇陵水脉这种要命的地方挖洞。
“沈氏一族在先帝朝时,曾出过几位司天监的掌事。所谓水脉,对他们而言就是‘运’。”苏烬宁开口,声音清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能在这里建地宫,不仅是为了藏人,更是为了借皇陵的阴气养蛊。那位乳母恐怕不是死于火灾,而是死于‘献祭’。”
说话间,两人已转入了城东那片荒废已久的巷弄。
这里的空气变得粘稠起来,混杂着腐烂的木材味、陈年的霉灰,还有一种令人作呕的、像是某种昆虫蜕皮后留下的腥燥气。
绣坊的招牌早已腐朽,半挂在歪斜的门楣上,“绫罗”二字只剩下了残缺的偏旁,在风中发出“吱呀、吱呀”的酸牙响动。
苏烬宁勒马而立,视线扫过这片焦黑的土地。
原本该是寸草不生的地方,竟然在砖缝里长出了一些暗紫色的苔藓,那些苔藓看起来湿漉漉的,每一根绒毛都在月光下微微颤动,像是活物。
她翻身下马,靴底踏在满是灰烬的地面上,发出“咯吱”一声闷响。
就在这时,一抹黑色的身影突兀地立在院落中央的一口枯井沿上。
那人穿着一身玄黑的劲装,外罩一件绣着暗金流云的披风,即使在如此狼藉的环境下,也依旧显得尊贵且慵懒。
萧景珩转过头,月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得异常深邃,尤其是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透着一股子尽在掌握的戏谑。
他手中把玩着那个玄铁针匣,匣盖微启,七根细如发丝、通体漆黑的玄针正悬浮在半空。
这些针不是死物,它们正随着井底涌上来的气流微微颤动,针尖始终锁定着井下的某个方位。
“朕原本以为这京城最脏的地方是那帮老臣的后院,没想到,这废墟底下的‘烟火气’更重。”萧景珩的声音低沉,带着点磁性的颗粒感,他朝苏烬宁招了招手,下巴微扬,示意她看井下。
苏烬宁走近几步,一股混杂着纸张焚烧和硫磺的浓烟扑面而来。
那烟太浓、太急,甚至带出了一种凄厉的哨音。
“他们在烧‘血契’。”萧景珩漫不经心地解释道,可眼底却凝着一层寒霜,“沈昭仪那女人比朕想得更疯。她不但在后宫里种蛊,还跟那些前朝余孽签了血契。只要这些契约化为灰烬,那些藏在暗处的阴暗交易就会随着死人的秘密彻底埋葬。”
话音未落,井底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爆裂声。
“轰——!”
火光骤然亮起,赤红色的火苗像是一条愤怒的火龙,卷裹着无数细碎的纸灰顺着井口直冲天际。
那些纸灰在空中盘旋,散发着一股类似陈年腐尸的焦味,熏得人眼睛发酸。
苏烬宁眉头都没皱一下,右手顺势从腰间解下一个玄色的小布袋。
那是她临行前从地宫带出来的,混合了万民愿力与蛊毒残渣的“凰诏灰烬”。
“青鸢,取井水。”
“是!”
青鸢身形如电,顺着井绳滑下半截,从那沸腾的火光边缘,硬生生用一只铜壶舀出了一瓢冰冷的井水。
苏烬宁接过铜壶,动作麻利地将灰烬倒入水中。
她的指尖在壶壁上轻轻一划,原本清澈的水瞬间变成了浓稠如岩浆的紫灰色。
她没有任何犹豫,对着那喷涌而出的火舌和残片,兜头便是一泼。
灰浆在空中散开,像是一张精准的捕猎网。
当它触碰到那些带着火星的纸片残骸时,并没有将其熄灭,而是像某种具有粘性的液态金属,迅速将那些即将化为灰烬的边缘包裹、凝固。
这一幕极具视觉冲击力——原本在空中飞舞、几乎透明的纸灰,在灰浆的包裹下迅速增加重量,坠落在地,发出一连串“啪嗒、啪嗒”的闷响。
苏烬宁俯下身,随手拨开地上的粘稠灰泥。
在几片半透明的残余纸片中,一幅用特殊药墨勾勒出的图形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幅地图。
尽管只有一角,但那起伏的山峦轮廓和那道标志性的三叠瀑布,在苏烬宁的脑海中瞬间与某个名字重叠。
“药王谷后山。”
她指尖划过那行小字,字迹扭曲,旁边赫然标注着三个鲜红如血的大字:蛊母巢。
而在地图的最边缘,一枚圆形的印章清晰可见。
那是林墨师门独有的“青囊印”。
苏烬宁的眼角跳了一下。
她认识林墨这么久,深知那个医女虽然孤傲,但对师门声誉看得比命还重。
青鸢凑上来,只看了一眼,便变了脸色:“主子,这印泥的味道不对。”
她伸出指尖轻触那红印,凑到鼻尖嗅了嗅,随即冷嗤一声:“林墨家的青囊印用的是百年沉香入墨,这枚印里,掺了至少三成腐坏的朱砂。有人在伪造林墨的笔迹和身份,想把药王谷拖下水。”
“或者说,是想给沈昭仪的‘复仇’找一个名正言顺的医理背书。”苏烬宁站起身,拍掉指缝间的泥点子。
这种栽赃嫁祸的手段,粗糙却极具煽动性。
一旦新律颁布时发生大规模瘟疫,而线索又指向了医道圣地药王谷,那她苏烬宁重建的秩序,就会瞬间崩塌。
就在这时,井底深处传来一声微弱的铁链晃动声。
萧景珩动了。
他的动作优雅得像是在拨动琴弦,可随着他指尖一挑,悬浮在空中的七根玄针瞬间消失。
“噗噗噗——!”
接连几声闷响从井壁深处传来,伴随着一声嘶哑而绝望的惨叫。
萧景珩猛地一拽连接玄针的透明蚕丝,一个浑身被烧得焦黑、喉咙和四肢都被玄针钉穿的黑衣人被生生从井底拽了出来。
那人像条濒死的死鱼一样被重重地摔在碎石地上,鲜血顺着他的伤口蜿蜒流下,很快就渗入了那些紫色的苔藓中。
那些苔藓吸饱了血,竟然发出一种诡异的、类似咀嚼的轻微声响。
黑衣人的怀里,一枚玉质通透的物件在灰烬中闪烁着温润的光。
苏烬宁跨过血泊,在那人咽气前,俯身拾起了那枚物件。
那是一枚玉蝉。
刀工细腻,蝉翼薄如蝉翼,最特别的是,玉蝉的腹部刻着一个小小的“沈”字。
这是沈昭仪入宫那一年的册封礼,据说是沈家用万年暖玉雕琢,专门用来镇压她身上的“阴邪”。
苏烬宁的指腹摩挲过玉蝉那微凉的表面。
嗡——!
毫无征兆地,她左眼的灼痛感在这一瞬间爆发到了极致。
视网膜上,原本焦黑的废墟瞬间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浓雾笼罩的祭坛。
这是“末世之眼”被强行激活的画面。
苏烬宁看到了。
在那药王谷最为禁忌的后山谷底,沈昭仪披散着一头银灰相间的长发,赤着双足,正跪在一方漆黑如墨的祭坛前。
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白色,尤其是胸口的位置,那里竟然被生生挖出了一个血洞,一根透明的软管从洞中延伸而出,连接着祭坛中心一只通体赤红、背上生着九条金色纹路的肉虫。
沈昭仪在笑。
她的笑容狰狞而疯狂,混合着对权力的极度渴望,正一滴一滴地将自己的心头心血,灌溉给那只名为“蛊母”的怪物。
“成……就快成了……”
苏烬宁甚至能听见画面中沈昭仪那嘶哑的呢喃。
“主子……未死……”
地上的黑衣人发出了最后的喘息,他双眼充血,死死地盯着苏烬宁手中的玉蝉,语气里透着一股子令人胆寒的狂热,“她在谷底……等蛊成……大邺的血脉……终将易主……”
话未说完,他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木,迅速灰败下去。
黑衣人绝了气,可他的眼睛依旧圆睁着,倒映着天边那一抹已经开始阴沉下来的月色。
苏烬宁将玉蝉收回袖中,那种从指尖传来的冰冷感让她整个人清醒得过分。
“她要的不是重回后宫。”苏烬宁转头看向萧景珩,语速极快,“她是想通过这只母蛊,彻底重塑她那个儿子的血脉。只要蛊成,那个孩子就会变成所谓的‘天命之子’,到时候,你这位名正言顺的皇帝,在天下人眼里,就是那个挡路的孽障。”
萧景珩将手中的玄针一根根收回匣中,针尖划过盒边缘,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像是一声低沉的叹息。
他的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幽深如深渊,藏在慵懒外表下的杀意,终于彻底溢了出来。
“朕这个孽障,倒是很想看看,她养出的‘天命’,能不能扛得住这皇城里的血雨腥风。”
他抬起头,视线投向远方。
那是药王谷的方向。
原本寂静的天际,突然划过一道紫色的电弧。
“轰隆隆——”
沉闷的雷声在云层深处滚过,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在云端翻了个身。
空气变得湿冷而粘稠,带着一股大雨将至的铁锈气。
苏烬宁按了按跳动不止的左眼。
远处,药王谷的方向,雷声愈发密集,密密麻麻的闪电在山峦间跳跃,仿佛是在迎接那位从地狱归来的“主人”。
暴雨,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