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灼痛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稍纵即逝,反而像是一滴滚烫的蜡油,顺着心脉血管一路滴落,“滋啦”一声烫在了心尖尖上,舌尖竟泛起一缕铁锈似的腥甜,仿佛那痛意已烧穿喉管,在齿根留下灼热的余震。
苏烬宁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狼毫笔没拿稳,墨汁在案几上晕开一团乌黑的死结,墨迹边缘微微翘起,像一片被烫卷的枯叶,散发出松烟混着陈年桐油的微涩苦香。
“真把自己当成供暖设备了?”
她在心里吐槽了一句,强行忽略那股烧心的感觉,目光落在了案头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避毒锦袍”上。
锦缎流光溢彩,上面用银线绣着的云纹繁复精美,在烛火下闪烁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光泽,烛焰是昏黄的,可那银线却反出冷调的青白光,仿佛底下蛰伏着活物的鳞片,随她眨眼而明灭一次。
这是尚衣局那位刘总管熬了三个通宵赶制出来的,说是每一针都浸了辟邪的朱砂。
辟邪?辟个大头鬼。
苏烬宁伸出食指,指腹轻轻划过那冰凉的银线。触感不对。
正常的银线应该是顺滑的,但这线……怎么摸起来像是有一层细细的绒毛?
指尖掠过时,绒毛竟微微刺痒,像拂过冬眠蛇蜕的断茬,又似有极细的静电在皮肤表层噼啪跳动。
而且,只要手指停留超过三秒,指尖下的布料就会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带着体温的搏动感——那搏动并非均匀,而是三短一长,如同濒死萤火虫的尾光,在锦缎经纬的缝隙里,一下、两下、三下……停顿……再一下。
就像是摸到了谁的脉搏。
“青鸢。”苏烬宁头也没抬,声音压得很低,“把林墨留下的那瓶‘引虫露’拿来。顺便把窗户开了,这屋里怎么一股子死鱼味。”话音未落,窗外忽掠过一阵穿堂风,裹挟着枯槐枝桠刮擦宫墙的“咔嚓”声,与窗纸被吹得鼓荡的“噗噗”闷响,瞬间压过了她嗓音里的沙哑。
青鸢动作利索,递上一个小巧的翡翠瓶。
苏烬宁拔开瓶塞,一股带着薄荷脑般冲鼻的凉气瞬间冲淡了心口的灼热,那凉意直钻鼻窦,激得她额角青筋微跳,连带左眼灼痛处都泛起一阵尖锐的酥麻。
她倾斜瓶身,小心翼翼地在锦袍的一角滴了一滴。
并没有预想中的液体渗透。
那一滴透明的露水刚触碰到银线,那原本死气沉沉的绣纹瞬间活了!
只见那些银线像是受了惊的蚯蚓,疯狂地在锦缎表层扭动、收缩,发出让人牙酸的“沙沙”声,那声音细密得如同百只甲虫在耳道内啃噬耳膜,又似蚕食桑叶的微响被放大千倍,黏腻而持续。
它们彼此纠缠,原本祥瑞的云纹瞬间崩解,那些细如发丝的线头齐刷刷地昂起“头”,像是指南针一样,死死地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西方。
“皇城西仓。”
苏烬宁眯起眼,脑海中迅速构建出皇城的舆图。
就在这时,殿内的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一道修长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案几,烛焰骤缩成一点幽蓝,随即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噼”地轻响,焦糊味混着灯芯炭末的微苦气息,刹那弥漫开来。
“嗅觉不错。”
萧景珩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刚睡醒般的慵懒,但他手里捏着的东西却一点也不慵懒,那是一块焦黑如炭的木片,边缘还带着锐利的断茬,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硫磺味与木材焦糊味,那硫磺味里竟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像腐烂的蜜饯混着陈年血痂,在舌根勾起本能的恶心。
他随手将那块焦炭抛在案上,“啪嗒”一声,震得那件蠕动的锦袍瑟缩了一下炭块落地时,案几积尘腾起一缕灰雾,在斜射进来的月光里浮游如活物,簌簌落于锦袍褶皱间,竟被那搏动的银线悄然吸吮殆尽。
“这是朕刚从西仓守卒换下来的靴底抠出来的。”萧景珩自顾自地拉了把椅子坐下,顺手拿起苏烬宁没喝完的凉茶抿了一口,茶汤早已凉透,杯壁沁出细密水珠,他喉结滚动时,苏烬宁甚至听见了液体滑过食道的、细微的“咕噜”声。
“西仓那边的守卫,这三天换了三批人。查了底细,全是当年华贵妃老家那个村里出来的亲戚。这块炭,是地宫焚诏余烬凝成的,材质跟西仓的主梁一模一样。”
苏烬宁捻起那块焦炭,指尖蹭上一层黑灰。
粗糙的颗粒感在指腹摩擦,灰粒棱角分明,刮擦皮肤时发出几乎不可闻的“窸窣”声,像碾碎了千年前的龟甲卜辞。
“看来有人是嫌天太冷,想给咱们添把火。”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左眼的灼痛感让她此刻的思维异常清晰,“月晦无光,正是杀人放火天。他们选在三天后?”
“嗯哼。”萧景珩漫不经心地转着茶杯,“三天后,新律颁布大典。若是那时候最大的粮仓着了火,还是‘天火’,你觉得流民会怎么想?”
“他们会觉得,是我这个妖后触怒了上苍。”
苏烬宁从怀里摸出那枚从太后体内取出的律蛊晶核。
原本坚硬的晶核此刻已经被她碾成了粉末,粉末泛着珍珠母贝般的虹彩,在烛光下流转出瞬息万变的幽紫与靛青,凑近时能嗅到一丝臭氧撕裂空气后的清冽锐气。
她将粉末一股脑倒进了“引虫露”里,轻轻摇晃。
液体瞬间变成了诡异的荧光蓝,那蓝光并不静止,而是如活水般在瓶壁内缓缓旋涡状流动,映得她瞳孔边缘也浮起一圈幽幽的冷光。
“既然他们想玩火,那本宫就陪他们玩个大的。”
她拿起毛笔,蘸饱了这特制的“颜料”,直接在那件锦袍的内衬上龙飞凤舞地画了一道符,笔锋所至,布面竟微微凹陷,留下温热的湿痕,符线边缘蒸腾起一缕极淡的、带着焦糖香气的白烟。
“传令下去。”苏烬宁将笔一扔,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狠劲,“就说皇后被律蛊反噬,疯了。非说西仓的粮食发了霉,要把整个粮仓都烧了给先帝助兴。”
流言这东西,比病毒传播得还快。
不到半天功夫,整个皇宫都知道皇后娘娘“疯”了。
第三日,黄昏。
残阳如血,将皇城西仓高耸的圆顶染成了一片令人不安的暗红,那红光沉滞得如同凝固的血痂,斜照在仓顶琉璃瓦上,折射出无数细碎、晃动的猩红光斑,像无数只窥伺的眼睛。
苏烬宁骑在马上,身上披着那件“避毒锦袍”,手里提着那把象征皇权的尚方宝剑。
她面无表情地带着一队律卫在粮仓外围转圈,像是在巡视领地,又像是在梦游。
每一次经过地窖入口时,她都刻意将视线挪开,仿佛那里只是一团空气。
夜色渐深,寒风呼啸,风声不是单一声调,而是由低频的呜咽、中频的哨音、高频的锐啸层层叠叠织成,卷起地面枯叶与尘土,在脚踝处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永不停歇的磨砂声。
西仓顶部的瓦片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霜晶细密如盐粒,在月光下泛着针尖似的冷光,踩上去会发出极轻微的“咯吱”脆响,仿佛整座仓顶正屏住呼吸。
青鸢像是一只壁虎,整个人趴在仓顶的阴影里,呼吸频率降到了最低。
她的视野下方,一个穿着深灰色太监服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从地窖的通气孔往里钻。
即便隔着老远,苏烬宁也能闻到那人身上那股子常年混迹于布料堆里的浆洗味,那是尚衣局独有的味道,那味道底下,还潜伏着一丝新拆封的油纸包特有的蜡脂气,与硫磺的甜腥混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胃部抽搐的、甜腻的腐败感。
那人动作极其熟练,从怀里掏出几个用油纸包裹的硫磺包,塞进了梁柱的暗格里。
最后,他又掏出一个黑乎乎的火折子,那是“阴火引”,遇湿即燃,专门用来对付这种潮湿的地窖,更是栽赃嫁祸的神器。
“差不多了。”
苏烬宁站在暗处,手里捏着一颗话梅糖放进嘴里,“咔嚓”咬碎,糖壳碎裂的锐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酸汁瞬间迸溅,舌尖的灼痛竟被这尖锐的酸涩狠狠刺穿,泛起一阵奇异的清醒。
就在那火折子刚刚擦亮,窜起一簇幽蓝色火苗的瞬间
“动手。”
青鸢手腕一抖,一颗雪白色的圆球从天而降,精准地砸在那簇火苗上。
“噗……!”。
那簇火苗还没来得及舔舐到梁柱,就瞬间凝固成了一朵晶莹剔透的冰花!
冰花表面浮着细密的霜纹,中心一点幽蓝火芯仍在微弱搏动,像一颗被冻僵的心脏,在月光下折射出七种绝望的冷光。
药王谷特制“寒髓粉”,专治各种不服的火气。
那个身影显然懵了一下,刚想转身逃窜,一道银光已经封死了他的退路。
林墨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地窖口,手里捏着一根半尺长的银针,眼神比这冬夜还要冷。
“手伸出来。”
那人想反抗,手刚摸向腰间,林墨的针已经扎进了他的手腕大穴。
“啊……!”
惨叫声中,他的手掌不受控制地张开,一枚卷成细筒状的密令从指甲缝里掉了出来。
苏烬宁缓缓从阴影中走出,靴底踩在碎石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敲在朽木上的鼓点,“笃、笃、笃”,碎石在靴跟下碾成齑粉,扬起微不可察的、带着铁锈味的尘雾。
她弯腰捡起那张密令,借着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迹。
“火起即焚律布,毁民证。”
她笑了,笑得那尚衣局总管浑身发抖。
“刘总管,手艺不错啊。”苏烬宁解下身上的锦袍,像是丢垃圾一样丢在那根主梁上,锦袍落地时,银线骤然绷直,发出一声极细的、类似琴弦崩断的“铮”音,随即那搏动感彻底消失。
她从袖中掏出一把在地宫收集的凰诏灰烬,随手一扬。
灰烬乘风而起,像是被磁石吸引一般,纷纷扬扬地吸附在那件锦袍和主梁之上灰烬拂过皮肤时,竟带起一阵微弱的静电刺痒,仿佛千万只蚂蚁在表皮爬行;落于锦袍上,则发出极轻的“簌簌”声,如春蚕食叶。
原本光秃秃的梁木上,随着灰烬的附着,竟然缓缓浮现出一行血淋淋的大字,那字迹扭曲狰狞,透着股子不祥的红光:
【沈氏饲火,焚律即焚心】
这就是律蛊晶核粉末与引虫露混合后的效果——显影。
“这……这不可能……”刘总管瘫软在地,眼珠子瞪得快要脱眶。
“没什么不可能的,科学修仙,法力无边。”苏烬宁拍了拍手上的灰,转头看向远处的钟楼。
“咚……!”
沉闷的钟声响彻皇城,钟声并非单一频率,而是裹挟着低沉的嗡鸣余震,在砖石缝隙间反复震荡,震得人牙根发酸,连西仓檐角铜铃都随之发出“叮…叮…”的、走调的哀鸣。
极远处的钟楼塔顶,萧景珩一身黑衣,在这月黑风高的夜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手中的玄铁针匣缓缓转动,原本应该射向西仓的信号,此刻却死死地锁定了皇城最东边。
那里,一座看似早已废弃的绣坊,正悄然冒出一缕极不显眼的黑烟,那烟色极淡,近乎透明,在月光下泛着青灰,飘散时毫无烟火气,倒像一缕被风吹散的、尚未冷却的怨念。
苏烬宁没有回宫。
她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地一扯缰绳,马蹄在青石板上溅起一串火星,火星四散迸射,灼热的微粒擦过她手背,留下转瞬即逝的、针尖般的刺痛与焦糊味。
“驾!”
骏马嘶鸣,竟然径直冲向了东门。
青鸢紧随其后,在呼啸的风声中压低了声音:
“主子,林墨说那边味儿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