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嗡鸣声并非来自耳畔,而是直接沿着牙床钻进颅骨,震得人脑仁发麻,像一把生锈的大提琴被粗暴弓弦拉动,琴箱在颅腔内共振,耳膜随之高频震颤,连舌根都泛起金属微苦的余味。
苏烬宁脚下的靴底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震颤,每往前挪一寸,空气的粘稠度便增加一分,那是经过数百年沉淀的、如有实质的威压,带着一股陈旧的铜锈味、封闭空间特有的霉湿气,像是一块浸透了冷水的厚棉被,死死捂住了口鼻;她甚至尝到喉头泛起一丝微咸的铁锈气,仿佛空气本身已被这威压腌透。
前方悬空的,并非什么神物,而是一个足以让密集恐惧症患者当场暴毙的青铜巨印。
印面足有磨盘大小,盘踞着一条狰狞的五爪金龙,龙睛是两颗浑浊的墨玉,幽光浮动,倒映出人影时微微扭曲;龙鳞缝隙里填满了暗红色的朱砂,那是历代帝王批红时留下的干涸血垢;九条儿臂粗的玄铁链从地宫顶端垂落,像九条干枯的血管插进金龙体内,铁环摩擦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每一次震颤都顺着青石地面传至脚心,震得踝骨隐隐发麻。
这就是“真律”。
还没等苏烬宁站稳,她腰间的双凰律印突然剧烈发烫,那种烫并非高温,而是一种从极寒骤然转热的刺痛,像贴着皮肤放了一块干冰,表皮瞬间绷紧起栗,随即又被灼流冲开,留下针扎般的灼痒;皮肤下甚至能感到印章内部细微的搏动,如同活物的心跳。
“咔嚓。”
一声细微的脆响,清亮、短促,像冰层初裂,又似玉簪折断。
双凰印表面那层温润的流光像是被巨鲸吸水般剥离,无数金色的砂砾从印章底部簌簌剥落,还没落地就被那青铜巨印吸了过去,化作一缕缕金烟,钻进金龙那贪婪张开的龙口之中。
这是在进食。这鬼东西把她的新律当成了外卖。
“主子小心!”
青鸢身形刚动,那九条铁链像是长了眼睛的触手,猛地凌空抽来“啪”的一声脆响,空气被抽出一道焦糊味;铁链破空时带起的劲风刮过苏烬宁耳际,耳廓微微刺痛。
铁链并没有直接击碎骨头,而是像蟒蛇缠身般死死勒住了青鸢的手脚,皮革护腕被瞬间绞紧,勒进皮肉,发出“咯咯”的闷响;青鸢手腕内侧的皮肤被铁链倒刺刮开,渗出的血珠滚烫、微咸,滴落在青石板上,“滋”地一声轻响,腾起一缕几乎不可见的白气。
借着地宫幽暗的磷火,苏烬宁看清了那铁链上的花纹那不是花纹,是一个个凸起的、带着倒刺的古篆:寒门不得科举、女子不得议政、商贾不得穿丝……;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触觉:目光扫过时,眉睫竟凝起细小霜粒)和上位者那种令人作呕的傲慢。
“咳……”青鸢被勒得面色青紫,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嘶鸣,铁链上的倒刺扎破了她的劲装,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那是新鲜血液特有的、带着铁锈的甜腥,还混着汗液蒸发的微酸与皮革焦糊的余味。
“这是先帝亲手写的‘防民术’,专克变法者。”
苏烬宁冷眼看着,左眼瞳孔深处金芒狂闪,视野里那条金龙的数据流乱得像一团毛线球。
青鸢咬着牙,舌尖尝到了一股剧痛后的咸腥,她猛地喷出一口心头血,正淋在怀里那本被撕扯了一半的名册残页上,那是京城首批因新律获益的平民名单。
“谁说……女子不得议政!”
血液浸透纸背,发出“滋啦”一声,像是冷水泼进热油;纸面迅速焦黄卷曲,边缘腾起一缕青烟,散发出松烟墨混着血气的苦香。
青鸢大喝一声,那沾血的残页竟然燃起了一团诡异的青色火焰,火光并不灼热,却带着一股凛冽的正气;火焰舔舐之处,那些刻着“女子不得议政”的铁链像是遇到了王水的泡沫,迅速腐蚀、软化,最终在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疲劳声中,“崩”地断裂。
就在此时,地宫左侧的暗道里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靴底踏在碎石与陈年骨粉混合的地面上,发出“沙…沙…沙…”的绵长摩擦声,每一步落下,都激起细微尘雾,在斜射的磷火中缓缓沉降。
“先帝爷防了一辈子民,最后还是防不住自己儿子。”
萧景珩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捏着半块残缺的白玉,断口参差不齐,边缘泛黄,像是被摩挲了无数次。
他走到那面刻满符文的石壁前,将那半块白玉狠狠按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凹槽里。
“咔哒……轰隆隆。”
机关咬合的声音沉闷如雷,石壁轰然向两侧裂开,激起一片呛人的石灰粉尘。
尘埃落定处,一方泛着黑气的卷轴静静悬浮,黑气如活物般缓缓游移,靠近时皮肤泛起鸡皮疙瘩,仿佛被无数冰冷蛛腿爬过。
萧景珩伸手抓过卷轴,随手一抖,那陈年的锦帛发出撕裂般的脆响:“这就是朕那位好父皇留下的罪诏。因为惧怕寒门崛起动摇皇权,便勾结沈氏,以律蛊之术,用冷宫嫡女的命去填这个无底洞。”
他语气慵懒,眼神却冷得很。
苏烬宁没有回头,她的左眼此刻痛得像是被烧红的铁钎搅动,视野里,那尊青铜巨印的能量级正在呈指数级暴涨,而她头顶那个代表生命的倒计时,正在疯狂跳水。
三天。
用三天命换一个王朝的根基,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亏,但不得不做。
“既然是吃人的规矩,那就砸了它。”
苏烬宁一步跨出,靴底重重踏在青石板上,震起一圈灰尘。
她反手将那已经出现裂纹的双凰律印狠狠按在自己心口
“咚!”
一声沉闷的心跳声,通过律印无限放大,在地宫内回荡。
那一刻,苏烬宁感觉自己的胸腔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共鸣箱。
她闭上眼,感官无限延伸,穿透了厚重的地层,越过了冰冷的皇陵,连接到了几十里外的京城。
她听见了。
她听见了无数细碎的声音汇聚成海,学堂里稚子诵读《孟子》的清越童音、市井间糖葫芦叫卖的悠长调子、农户蹲在田埂上掰着指头算新粮税时压低的、带着笑意的咕哝;那些声音顺着无形的律法脉络,化作肉眼不可见的金色声浪,穿透虚空,如百川归海般涌入地宫。
真律印上的金龙似乎感受到了威胁,龙口怒张,发出一声类似高压锅泄气般的尖啸,一股黑色的吸力旋涡凭空生成,试图将苏烬宁连人带印一口吞下。
“想吃独食?问过朕没有。”
萧景珩不知何时已站在苏烬宁身后。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没有丝毫犹豫,刀锋划过掌心,鲜血瞬间涌出那是带着帝王紫气的殷红,带着一股极淡的龙涎香气。
他一掌拍在苏烬宁的后背心,温热粘稠的血液瞬间浸透了那一层薄薄的中衣,滚烫的温度顺着脊柱直冲苏烬宁的四肢百骸。
有了这股帝王之血的加持,苏烬宁手中的双凰律印仿佛活了过来,印面上那一对凤凰纹路竟然脱离了印体,化作两道流光溢彩的虚影,发出一声清越的凤鸣,狠狠撞向那条黑气森森的金龙。
轰!
两股力量在半空对撞,气浪掀翻了地宫角落的长明灯,火油泼洒,火光冲天。
趁着金龙被凤凰虚影缠住的一刹那,苏烬宁强忍着左眼几乎爆裂的剧痛,一把抓过萧景珩手中的罪诏,身形如电,直接冲到了青铜巨印的下方。
那上面有一道极细微的裂痕,正是当年她母亲摔碎凤印时造成的反噬缺口。
“律不在龙,在民!”
苏烬宁暴喝一声,将那卷代表着旧皇权肮脏秘密的罪诏,狠狠塞进了裂缝之中!
“咔……嚓……”
像是某种坚不可摧的信仰崩塌的声音。
青铜巨印剧烈颤抖,表面的铜锈如暴雨般剥落,内部发出一连串类似玻璃过载爆裂的脆响。
下一秒,一道纯净得近乎透明的白色光柱,冲破了地宫的穹顶,带着刺耳的音爆声,直冲云霄。
数百里外,华清宫。
正对着镜子描眉的华贵妃手腕一抖,那支名贵的螺子黛断成两截。
面前那面陪伴了她二十年的菱花铜镜,毫无征兆地从中间裂开一条缝隙,裂纹如蛛网般迅速蔓延,最后“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每一片碎镜里,都映着她那张惨白如鬼、充满惊惶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