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从陈砚指甲缝里钻出的白苗,在烛火摇晃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感,像浸了冰水的蚕丝,又似未凝固的蛋白,在昏黄光晕里泛着微弱的珍珠光泽;凑近时,还能闻到一丝极淡的、类似陈年宣纸被潮气捂馊的霉涩气。
林墨并没有立刻上手,而是从药箱里翻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小银刀,刀身映着烛光,寒芒一闪,刃口几乎不见反光;她屏住呼吸,指尖稳得没有一丝颤动,顺着指甲盖边缘轻轻一挑,刀锋划过角质层时,发出极细微的“嘶”声,像春蚕啃食桑叶。
纸芽被切断时,竟然发出了轻微的、像是布帛撕裂的声音“嗤啦”,短促、干涩,尾音还带着点湿黏的滞涩感;断口处渗出几星乳白浆液,在烛光下微微反光,触之微凉,指腹蹭过竟有蛛网般的粘滞感。
苏烬宁盯着那几粒白点,胃里泛起一阵细碎的恶心,那不是寻常的反胃,是舌根突然泛起铁锈味,耳道深处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细针在鼓膜上轻轻刮擦。
这种感觉很熟悉,就像在末世里看到那些寄生在人体上的变异孢子。
她下意识地动用了左眼。
视界瞬间切换成金色的经纬网,视野骤然变窄,世界被切割成纵横密布的发光丝线,空气里浮游的尘埃都成了缓慢飘移的琥珀色光点;同时,左耳传来一阵尖锐的高频鸣响,像玉磬余震未消。
在她的视野里,那些纸芽内部流淌着一缕缕极细的黑气,正顺着林墨的指甲往上爬黑气所过之处,皮肤表面浮起细小的鸡皮疙瘩,指尖传来一阵阵蚁行般的麻痒。
“别碰!”苏烬宁猛地扣住林墨的手腕。
林墨指尖微颤,那几粒纸芽顺势落入了一旁的药炉中。
炉火正旺,水汽蒸腾,青蓝色火苗舔舐炉底,发出低沉的“呜呜”声;白雾升腾时带着灼热的湿气,扑在脸上像一层滚烫的纱;苏烬宁额角沁出细汗,汗珠滑落时拉出微痒的轨迹。
随着“刺啦”一声,一股带着咸腥味的墨香在大堂内散开,那气味浓烈得几乎有了质地,撞进鼻腔时像一捧粗盐混着陈墨块碾碎,喉头随之发紧,舌面泛起微苦。
三刻钟后,林墨掀开炉盖。
原本干瘪的纸芽在沸水中舒展开来,化作了几片薄如蝉翼的碎纸纸面湿漉漉地贴在炉底,边缘微微卷曲,透光可见纤细的纤维脉络;指尖轻触,只觉滑腻冰凉,仿佛摸到了刚剥壳的溏心蛋膜。
纸面上,几行血红色的小字像是从皮肤底下渗出来的一样,逐渐清晰:律成蛊,蛊噬嫡,嫡亡则律崩。
林墨的脸色瞬间比那水汽还要苍白几分。
她死死盯着那几个字,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醒了什么怪物:“主子,这不是毒,这是针对您设的死局。”
苏烬宁伸指蘸了一点炉边的余温,指尖传来的触感粘稠且冰冷,那不是水渍的凉,是膏状物冷却后特有的、略带胶质的滞涩感,指尖抬起时牵出细不可见的银丝,悬垂片刻才断裂。
“这蛊以皇室血脉为引,律令为食。”林墨抬头看向苏烬宁,眼神里透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您每用一次律印,这印章里的金砂就会吸收一分您的生命力。您是在拿命……在喂这律法。”
苏烬宁看着指尖那抹干涸的血色,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这逻辑倒是闭环了,沈昭仪和华贵妃那帮人,根本没打算在正面战场上赢她,她们是想把她变成这大梁律法的“人体电池”。
“主子,这玩意儿有源头。”青鸢快步走来,手里捏着那枚从药铺搜出来的律阴司铜牌。
她将铜牌翻转,指尖在背面凸起的纹路上反复摩挲,铜锈刮过指腹,留下微涩的颗粒感;纹路凹陷处积着暗绿铜垢,凑近时能嗅到一股金属氧化后的微酸气。
苏烬宁凑过去,借着火光看清了那些微雕的痕迹,那不是寻常的花纹,而是一幅极其复杂的星图;星点由极细的阴刻线勾连,火光跃动时,线条仿佛在缓缓游移,眼角余光扫过,竟有眩晕般的错动感。
“这星星的走位,对应的是皇陵七十二道甬道的方位。”青鸢一边说着,一边扯过一张空白草纸,凭借过目不忘的本事飞速复刻。
然而,当她的笔尖划到“玄武位”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漆黑的墨迹像是落入了水潭,猛地向四周晕开,化作一团狰狞的血痕,墨色扩散时发出极轻的“滋”声,像炭火上滴落露水;血痕边缘微微隆起,触之微温,散发出淡淡的、类似铁锈混着腐梨的甜腥气。
青鸢愣住了,指尖不小心蹭到了那团血迹,只觉得一阵钻心的冰凉顺着指尖直冲天灵盖,那冷意并非体表温度下降,而是骨髓深处骤然一缩,牙齿不受控地打了个轻颤。
“图纸是浸过蛊血的。”苏烬宁看着那张自动浮现、宛如活物的地图,思维飞速转动。
这逻辑很清晰了:对方根本不怕地图被抢,因为只有带了血脉气息的人触碰,真正的入口才会显现。
“去尚衣局。”苏烬宁突然开口,转身朝殿外走去。
夜里的风带了几分肃杀,穿堂而过时卷起衣角,猎猎作响;风里裹着初秋枯草的干涩气,掠过耳际时带起细微的“簌簌”声,像无数枯叶在石阶上拖行。
尚衣局的老嬷嬷是被从被窝里拽出来的,见到是皇后,吓得跪在地上抖成了筛子,棉被滑落,露出单薄中衣,肩头皮肤因寒冷泛起细密颗粒;她牙齿磕碰的“咯咯”声,在寂静的廊下清晰可闻。
“本宫那件凤袍裂了,听闻嬷嬷手里还留着些‘火蚕丝余线’?”苏烬宁站在阴影里,声音平淡。
老嬷嬷哪敢迟疑,连滚带爬地从压箱底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红木盒子,盒盖掀开时“咔哒”轻响,内衬绒布摩擦发出窸窣声;火蚕丝盘绕其中,金红交织,在烛光下流转着熔岩般的暗光,靠近时脸颊能感到一丝微弱的、类似靠近炭盆的暖烘感。
火蚕丝。这种丝线极其珍贵,曾是织造先帝龙袍的边角料。
苏烬宁接过那卷金红色的丝线,指尖一触,左眼深处的律印虚影竟微微颤动了一下,丝线表面温润如脂,却隐有细微震感,像握着一颗将醒未醒的心脏;同时,左耳深处传来一声极低的“嗡”,如同古钟轻叩。
她将丝线一圈圈缠绕在腰间的律印上,闭上眼,屏蔽掉周遭细碎的虫鸣声,夏夜草丛里,纺织娘的“唧唧”声忽远忽近,忽高忽低,此刻却如退潮般被隔绝在外。
通过律印的震动,她模糊地“看”到了地平线的远方。
在京郊皇陵的方向,有一股庞大而腐朽的气机正在翻涌,仿佛一头巨兽在泥潭中挣扎,正不断发出一阵阵微弱的律令波动,那波动并非声音,而是一种沉闷的胸腔共振,压得人太阳穴突突跳动;空气也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微凉的胶质。
那是龙气在镇压着什么东西。
回到偏殿时,林墨已经端了一盏茶守在那里。
“主子,折腾半宿了,喝口茶润润喉。”林墨的声音有些沙哑,嗓音里带着熬夜后的毛糙感,像砂纸磨过陶碗。
苏烬宁接过茶盏,指尖却在杯沿停住了。
她闻到了淡淡的、几乎不可察觉的苦杏仁味,那是药王谷的“断脉散”,喝下去能让人内力全失,脉搏陷入假死;那气味极淡,却异常顽固,舌尖后部悄然泛起微苦,喉间随之发紧。
林墨这是想强行切断她和律印的感应。
“你可知药王谷祖训?”苏烬宁没有揭穿,反而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林墨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
“‘律蛊现,嫡女祭’。”苏烬宁将空茶盏重重掷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瓷片迸溅时“叮啷”乱响,几片擦过青砖,发出短促的“嚓嚓”声;碎片落地后,余音在耳中嗡嗡回荡,久久不散。
茶盏的碎片散落在地,苏烬宁低头看去。
在破碎的瓷片映照下,那些原本杂乱的景象竟然汇聚成了一个清晰的影像,那是皇陵地宫的入口,沉重的大理石门缝里,正不断渗出黑色的粘液;粘液滴落时无声无息,却在青砖上蚀出细小的白烟,散发出硫磺与腐肉混合的刺鼻酸臭。
“青鸢,备车。要那辆没徽记的。”
三更鼓响,一辆平淡无奇的黑色马车悄无声息地驶离了神武门,车轮碾过青石板,只发出沉闷的“咕噜”声,仿佛被夜色吸走了所有回响。
皇陵外围,荒草丛生,枯草茎秆粗粝扎手,拂过裙摆时发出密集的“沙沙”声;风过时,整片荒原起伏如浪,枯叶翻飞,簌簌作响。
原本驻守在此的精锐官兵不知去向,只有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守陵老兵,正跪在通往地宫的石阶前,疯狂地叩首,额头撞在青石上,“咚、咚、咚”,沉闷而规律,每一次撞击都让石阶缝隙里簌簌落下灰白粉末。
听到马蹄声,老兵猛地转过头,那只空洞的眼眶里竟然流出了两行血泪,血色暗沉,凝滞如胶,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蜿蜒而下,留下两道微温的、带着铁腥气的湿痕。
“娘娘莫入!莫入啊!”老兵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每个字都像砂砾在喉咙里滚动,尾音劈裂,带着濒死野兽般的嗬嗬气声。
话音刚落,地宫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不是雷声,而是某种巨大结构在地底深处缓缓挪移的“隆隆”声,震得人脚底发麻,耳膜鼓胀;紧接着,石阶缝隙里钻出缕缕阴风,裹挟着陈年腐尸的甜腻、古旧书籍霉烂的酸腐、以及地下寒泉特有的凛冽水汽,直往衣领里钻。
黑暗中,传来一阵沉重的铁链拖行声,“哗啦……哗啦”,每一声都像是直接砸在人的灵魂上,铁环撞击声沉钝而滞重,中间夹杂着锁链刮过粗粝石壁的“嘎吱”声,还有金属内部因年久锈蚀而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咯咯”震颤。
那声音不像是金属在摩擦,更像是某种巨大的法度、某种沉睡了数十年的枷锁,正在自行苏醒。
苏烬宁按住腰间那枚滚烫的律印,目光直视着前方深不见底的黑暗。
在那黑暗的最深处,有一道微弱的青光,正像呼吸一样,一起一伏地律动着,青光微弱却不散,每一次明灭都牵动空气微微震颤,耳中随之响起极轻的、类似古琴泛音的“嗡……”声,绵长而古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