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伴随着刺啦一声尖锐的爆鸣,在大堂焦黑的梁柱下升腾,那不是寻常蒸腾,而是余烬深处残存炭块被冷水激得骤然迸裂,溅起几星幽蓝火苗,又瞬间熄灭,只留下一缕带着焦糊甜腥的白气,钻进鼻腔时像细针扎了一下。
苏烬宁看着那几个提着水桶的衙役,他们正忙着擦洗地上的余烬,粗布裤脚沾满黑灰,木桶沿磕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动作笨拙得像几只受惊的旱鸭子,每一下抹拭都拖出湿漉漉的灰痕,指尖被烫得发红,却不敢松手,桶里水早已泛黄,浮着一层油亮的、类似凝固胆汁的薄膜。
她面无表情地攥紧了袖中那一块刚扯下的布巾,布料已变成灰蓝色,边缘毛糙如撕裂的鸟羽,沾染了那些诡异的蛊灰;隔着层层叠叠的宫装,锦缎内衬的丝滑、夹层薄絮的微滞、外层云雁纹缂丝的微涩,那阴冷仍如活物般渗入,沿着小臂内侧蜿蜒而上,所过之处皮肤泛起细密颗粒,仿佛有无数冰蚁正用口器轻轻刮擦。
刚才那一瞬间,左眼的金色丝带几乎要跳出瞳孔,视野边缘炸开一圈灼热金环,耳道里嗡鸣不止,像有铜钟在颅骨内被反复敲击。
在那些人眼里,这只是普通的失火。
但在苏烬宁的视野中,那些青烟并没有散去,而是像有意识的寄生虫,顺着梁柱的木纹往里钻:烟缕并非飘散,而是吸附、蠕动、钻探,木纹沟壑间泛起细微的磷光,如同腐肉上爬行的荧光菌丝;它们在那些被虫蛀过的缝隙里扭动、重组,最终凝成了几个极其细小的符文,符脚收束处微微搏动,像尚未闭合的幼虫气孔。
这种鬼画符的结构,她死都不会忘。
当年在冷宫,那个深不见底的枯井底,每一块砖上都刻满了这种禁咒,美其名曰镇压煞气,实则是要把人的精气神一点点抽干,熬成滋养那些蛊虫的肥料:井壁沁出的寒水带着铁锈与陈年血垢的咸腥,指尖抚过砖面,能摸到符文凹槽里嵌着的、早已风干发脆的黑色皮屑,那是前代守井人剥落的指甲与头皮。
沈昭仪那个疯女人,临死前不仅留下了烂摊子,还把蛊种进了律令的影子里。
苏烬宁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指腹下传来皮肤紧绷的微响,像揉捏一张半干的羊皮纸;心中冷哼。
这手段虽然低级,但确实恶心,就像是在刚修好的柏油马路上撒了一把扎胎的钉子,还偏偏涂了见血封喉的毒,钉尖泛着冷蓝,踩上去时鞋底会先陷进沥青的微热黏滞,再猝然被刺穿,一股铁锈混着苦杏仁的腥气直冲脑门。
娘娘,礼部尚书那老狐狸早跑了。
青鸢翻窗而入,靴底在大理石地面上磕出清脆的“咔哒”声,震得窗棂积灰簌簌落下;她身上带着一股野外的草木灰味,混着未燃尽的艾草焦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蛇蜕晒干后的腥臊,发梢还有些凌乱,几缕碎发被汗黏在颈侧,随着急促呼吸微微起伏。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撕得参差不齐的黄纸,递给苏烬宁:主屋是空的,密室里烧了大半。
这半卷《天律补遗》是从火盆边抠出来的,这上面的字迹,主子您瞅瞅。
苏烬宁接过那卷带着余温的残页。
纸张因为高温变得焦脆,指尖轻触便发出咔嚓的呻吟,边缘卷曲翘起,像垂死蝴蝶的翅;余温并不暖,反而带着一种内里的、沉甸甸的滞涩热感,仿佛纸下还压着一小块未冷却的炭核。
她的视线落在律蛊代刑这四个字上。
这哪里是法典,这分明是一本吃人的菜谱。
更讽刺的是,旁边的批注笔锋婉转却带钩,那是华贵妃早年练《玄妙塔碑》留下的坏习惯,总爱在末尾多勾那么一下,墨色浓重处微微反光,指尖蹭过,能感到墨迹凸起的、砂纸般的粗粝。
他们不是在篡改新律,这是在用旧律养新蛊。
苏烬宁将纸片收好,目光扫过窗外。
一名被放走的黑衣刺客正狼狈地翻过县衙后墙,消失在暮色中。
那人身上被她种了引蛊香,那是林墨特制的宝贝,只要动了内力,那香味就像黑夜里的探照灯一样晃眼,此刻,苏烬宁鼻腔深处忽地泛起一缕极淡的、类似雪松折断后渗出的清冽树脂味,又迅速被晚风裹挟的尘土腥气盖过。
放长线,才能钓出那个律阴司。
回京的马车摇摇晃晃。
苏烬宁靠在软垫上,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紧,驼绒垫面柔软,可脊椎骨节却像被无形丝线勒住,每一次颠簸都牵扯出细微的、金属摩擦般的钝痛。
律察司的建立动了太多人的蛋糕,那些老家伙正抱着祖宗的牌位,试图在这场秩序的重构中挖出一个通往地狱的后门。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味有些重。
萧景珩依旧是那副没骨头的样子,半倚在龙椅上,手里捏着一只羊毫笔,却迟迟没落下;笔尖悬停处,一滴墨汁越聚越大,终于坠下,“嗒”一声砸在宣纸上,洇开一朵缓慢扩散的乌黑花。
见苏烬宁进来,他也没问那场刺杀的细节,只是慢条斯理地推过一盏已经彻底凉透的茶。
左眼又用了?
男人的声音清冷,像是一块掉进冰水里的碎瓷”尾音微颤,带着瓷器沉底时那一瞬的、细微的共振嗡鸣。
苏烬宁没接话,只是自顾自地坐到他对面。
那一瞬间,她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像是在抗议,末世之眼的消耗比她预想的要快,那种生命力被抽离的虚脱感,像潮水一样反复拍打着她的神经,耳中轰鸣渐弱,世界却愈发寂静,连自己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一下,又一下,震得下颌骨微微发麻。
萧景珩轻笑一声,笑声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无奈。
朕允你执律,是因为这大梁烂到了根里,非得用你这把手术刀切了不可。
可你要是把命都搭进去,这江山,朕可没兴趣一个人守。
随着他袖袍微扬,一个漆黑的玄铁针匣当的一声落在了案头上。
针匣表面布满了密集的、如同鳞片般的纹路,散发着一股沉重的寒气,指尖尚未触碰,手背汗毛已根根倒竖,皮肤泛起鸡皮疙瘩,仿佛正靠近一口刚掀开盖的千年寒潭。
这是古籍里记载专门压制反噬的物件,苏烬宁记得,这玩意儿原本应该藏在皇陵的陪葬库里。
他的手伸得很长,这枚棋子丢得也够远。
苏烬宁收起针匣,指尖感受着玄铁带来的冰凉那冷意不似冬雪,倒像深井水浸透的青铜,带着金属特有的、沉甸甸的惰性寒意,缓缓渗入指腹血管。
子时,坤宁宫偏殿。
苏烬宁将那枚沾了蛊灰的布巾和从药铺里搜出的双蛇缠律纹铜牌并排放在律印下。
这种铜牌是沈昭仪旧部律阴司的信物,那个被放走的刺客,果然带她找到了这个藏在西市药铺底下的耗子洞。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律印顶端的凰首上轻轻一拨。
金色的光芒在狭窄的房间内炸开,不是光,是灼热的、液态金汞般的流质,撞上墙壁时发出“嗤”的一声轻响,蒸腾起一缕带着臭氧气息的白烟。
在苏烬宁的视界里,律印不再是单纯的死物,它更像是一个大功率的分析仪。
金色的流沙在印面交织,那些来自铜牌和布巾的黑气被强行拆解、追踪黑气逸散时发出极细微的、类似蚕食桑叶的“窸窣”声,又被金流碾碎成更细的微尘,簌簌坠落。
虚空中,一幅模糊的地图缓缓浮现。
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并非京城的街道,而是某种气机的走向,线条边缘泛着微弱的靛青荧光,触之无声,却让苏烬宁太阳穴突突跳动,仿佛有细针在穴位间游走。
所有的线条最终都汇聚在了一个点上……京郊,皇陵地宫。
竟然在那。
苏烬宁的指尖微颤,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青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圆斑,散发出微咸的、类似铁锈混着陈年檀灰的气息。
娘娘!不好了!
青鸢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带着一股少见的惊惶,声线劈裂,尾音发颤,像绷到极限的弓弦。
苏烬宁猛地抬头,左眼的异象瞬间崩散。
青鸢推门而入,脸色在灯火下白得吓人,手里还拎着那个装陈砚尸身的黑色收敛袋:陈砚……陈砚的尸体变了!
他的指甲缝里,正往外冒东西!
苏烬宁眉头紧皱,大步走过去,亲手撕开了收敛袋。
借着跳动的烛火,她看到在那具原本僵硬的尸体上,陈砚那青紫的指甲缝里,竟然长出了一簇簇细小的、像豆芽一样的白苗”那“白苗”表面覆盖着极薄的、半透明的黏液,在火光下折射出虹彩,指尖凑近时,能闻到一股新鲜纸浆混着铁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
不对。
那不是白苗。
苏烬宁凑近一看,呼吸微微一滞”烛火在她瞳孔里剧烈摇晃,映出那簇“白苗”根部渗出的暗红血珠,正沿着指甲弧度缓缓滑落,滴在敛袋内衬上,发出极轻的“嗒”声。
那是纸。
那是浸透了血水,揉碎了又重新生长出来的、带着墨迹的新律残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