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残烟在房梁下并未散去,而是诡异地盘旋,最终在气流的托举下,隐约聚成了一个有些扭曲的“囚”字,随后才缓缓溃散在晨光里。
苏烬宁收回视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玉案上的律印。
那印章刚出炉不久,余温未退,摸上去像是一块暖玉,却又带着金属特有的坚硬棱角。
印底并非寻常的龙凤呈祥,而是一道首尾相衔的双凰纹——那是她用了半匣子火蚕丝,混着冷宫深井里那股子透骨凉的寒水,一点点淬炼出来的金砂浇筑而成。
“这东西现在烫手得很。”
林墨不知何时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飘进了殿内,手里还捏着半个没啃完的冷馒头。
她瞥了一眼那枚印,眼神里带着几分医者的审视,“火蚕丝至阳,冷宫水至阴,阴阳相冲硬是被你捏在了一起。这印要是盖下去,怕是整个京城的‘气’都要跟着震三震。”
“震就对了。”苏烬宁垂下眼帘,左眼瞳孔深处,那几根原本静止的淡金色细线忽然像是活了过来,如同游鱼般缓缓流转。
视野中,这枚律印不再是死物,它周围延伸出无数根透明的丝线,正试图接入这天地间原本杂乱无章的气机网络。
“这是‘服务器’的根节点。”她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嘴上却轻声道,“此印一出,全城律令共鸣。若是那个角落里有人想暗改条文,就像是在一张白纸上泼了墨,我的‘秩序之眼’看得见。”
然而,这“服务器”还没来得及正式上线,bug就先找上门了。
午时的日头正毒,将京城的青石板路晒得发白。
京兆府的急报是用最快的军马送进宫的,信纸上还带着一股子马汗味和血腥气。
“新释寒门学子陈砚,卒。”
简单的五个字,像是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了新律的脸上。
苏烬宁赶到现场时,并没有带仪仗,只带了那枚律印。
陈砚的尸体就悬挂在京畿县衙的门口,像是一块被风干的腊肉。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儒衫已经被血浸透,胸口被人用浆糊死死贴了一张黄纸,上面用极其狂草的笔迹写着四个大字:“妖律误国”。
风吹过,黄纸哗啦作响,像是在嘲笑。
青鸢已经先一步到了,她正踩在梯子上检查尸体。
这位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的青氏九女,此刻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她从陈砚僵硬的指缝里,硬生生抠出了一块碎布和半张被血泡软的纸片。
“主子,你看。”青鸢跳下来,将那纸片递到苏烬宁面前,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是一张手抄的《安民十六条》残页,正是关于“禁私刑”的那一条。
原本墨色的字迹旁边,被人用鲜艳刺眼的朱砂笔重新描了一遍,还在末尾极尽嘲讽地添了五个字:“违者斩立决”。
“禁私刑,违者斩立决。”苏烬宁念着这句狗屁不通的话,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冷笑,“这是在玩文字游戏,杀人诛心啊。他们杀的不是陈砚,是想把这部新律的名声搞臭,让老百姓觉得这律法就是个吃人的怪物。”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县衙门口那两棵老槐树散发的甜腻花香,这种反差让人胃里一阵翻腾。
苏烬宁抬起头,目光越过尸体,直直地刺向那个跪在台阶下瑟瑟发抖的县令。
“陈砚是怎么死的?”她问,声音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
县令把头磕得砰砰响,额头上的乌纱帽都歪了:“回娘娘!这陈砚……这陈砚勾结流寇,意图冲击县衙,罪证确凿!下官……下官也是按律……”
“按律?”
苏烬宁没让他说完。
她一挥手,身后的侍卫立刻抬上来一块半人高的木牍,上面刻的正是新颁布的律法全文。
“既然你说按律,那咱们就来验验这律。”
她从袖中取出那枚律印。
在阳光下,印章表面的双凰纹流淌着这一种近乎妖异的金光。
她没有蘸印泥,直接将印章重重地按在了木牍上“禁私刑”那三个字上。
嗡——!
一声极细微、却又极尖锐的鸣响瞬间炸开。
在场的众人只觉得耳膜一鼓,仿佛空气都被压缩了一下。
而在苏烬宁的左眼中,世界瞬间褪色,只剩下黑白二色。
那金色的律印像是一个强力探照灯。
随着印章落下,一道金色的波纹顺着木牍荡开,直接扫过了跪在地上的县令。
在那黑白的视界里,县令的胸口处,一团墨汁般的黑气正死死缠绕着一本发光的册子。
视线穿透他的官服,穿透他的皮肉,苏烬宁清晰地“看”到了他袖袋夹层里藏着的一封密信——信纸上残留着特殊的脂粉味,那是宫中特供的“苏合香”,只有华贵妃那种级别的人才用得起。
视线再往下延伸,穿过地砖,穿过厚厚的土层。
在县衙后院的地窖里,原本该存放粮食的地方,此刻却堆满了寒光凛凛的弩箭。
每一支箭簇上,都刻着一个小小的、如同毒蛇盘踞般的“沈”字徽记。
“好一个勾结流寇。”苏烬宁收回手,眼底的金光渐渐隐去,只留下一片冰冷的深渊,“原来这县衙地底下,养的才是真正的流寇。”
与此同时,县衙后巷,一条只有野猫才会经过的死胡同里。
青鸢的身影如同一道灰色的闪电,猛地将一个正欲点火的小吏按在了满是青苔的墙上。
“想烧账本?”青鸢的手劲极大,直接卸掉了那小吏的下巴,防止他咬舌或者吞毒。
火折子掉在地上,滚了两圈熄灭了。
青鸢粗暴地撕开那小吏的衣襟,从里面搜出了一卷贴身藏着的羊皮册子。
册子翻开,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人名。
凡是这次新律推行中受益的寒门子弟、商户、农户,名字后面都被画了一个血红的叉,旁边备注着两个字:“可除”。
而在册子的最后一页,赫然盖着礼部尚书和京畿三名州牧的私印联署。
这是一份“律替名册”。
“他们这是要把新律的受益者杀光,换成自己的人,把这部法变成他们排除异己的刀。”青鸢看着那份名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撕下那一页联署名单,随手塞进护腕里,对着暗处跟随的禁军做了个手势。
“今夜子时,按着名册抓人。记住,别让这些人死得太痛快,我要让他们亲口把肚子里的坏水吐干净,告诉世人,到底是谁教他们把律法当凶器的。”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
县衙大堂里没有点灯,昏暗得像是一座坟墓。
苏烬宁独自坐在公案后,那枚律印就放在案头,散发着幽幽的微光。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破空声。
一个黑色的布包砸穿了窗纸,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紧接着,一股青色的烟雾像是活物一样,迅速在大堂里弥漫开来。
这烟雾落地即燃,带着一股甜腻的、像是腐烂花朵的味道。
是毒。
苏烬宁坐在那里,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更没有躲闪。
她任由那青烟将自己包裹。
对于一个在末世里把毒药当饭吃、在冷宫里靠试毒活下来的女人来说,这点手段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但在她左眼的视野里,这烟雾却呈现出另一种形态——那不是普通的气体,而是无数微小的、肉眼难辨的虫卵。
它们在空气中震动翅膀,发出只有她能听见的“嗡嗡”声,那是沈昭仪在烽燧密道里用过的那种蛊。
“同样的招数用两次,也不嫌腻。”
苏烬宁缓缓站起身,那些虫卵还没来得及靠近她的皮肤,就像是碰到了什么可怕的天敌,纷纷在半空中僵死坠落。
她拿起案上的律印,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庞,然后,将那枚坚硬的印章,缓缓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位置。
“你们以为靠毒就能毁了律法?”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暗轻声说道,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大堂里激起了一层层回音。
“却不知……这律,早就长在我的骨头里了。”
烟雾被一股无形的气劲震散。
大堂的门被猛地推开,远处的火把光亮照了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锋利如刃。
火光中,青鸢策马奔来的马蹄声如同战鼓擂动,一声声敲碎了这漫长的黑夜。
而在苏烬宁的身后,那道若隐若现的双凰虚影,在这一刻仰天长啸,似有凤鸣之声,穿云裂石,响彻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