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车队的轮廓出现在荆州城高大的城门下时，大乔的心，不可抑制地收紧了。
荆州。
这个在过去无数个日夜里，与“敌人”、“威胁”这些字眼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名字，如今，却成了她暂时的栖身之所。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姜宇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依旧是那副温和平淡的调子。
“到了。”
大乔顺着他的目光向外望去，心头微微一震。
与她想象中那种兵戈铁马、肃杀沉重的景象完全不同，眼前的荆州城，竟是一派生机勃勃的繁华景象。城门口人流如织，商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车马的喧闹声，汇成了一股充满了烟火气的洪流，扑面而来。守城的兵士虽然甲胄在身，神情却并不凶恶，只是有条不紊地维持着秩序，检查着往来的行人。
百姓的脸上，没有乱世中常见的麻木与惊恐，反而带着一种安居乐业的、松弛的神采。
这里，不像是一座随时准备打仗的军事要塞，更像是一片被小心翼翼守护起来的，与世隔绝的乐土。
“汉王回来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城门口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百姓们纷纷停下脚步，朝着车队的方向望来，脸上露出惊喜和敬仰的神情。他们自发地向道路两侧退开，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许多人甚至对着姜宇的马车，躬身行礼。
那不是出于畏惧的顺从，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挚的爱戴。
大乔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心中那份对荆州的戒备和疏离，在不知不觉间，被悄然冲淡了。
她忽然想起，这一路上，姜宇对她无微不至的照料，那份不动声色的体贴。一个能对敌人的遗孀都怀有仁心的人，又怎会苛待自己的子民呢？
或许，夫君和公瑾他们，都看错了这个人。
又或者，他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复杂。
车队没有直接驶向汉王府，而是在城中一处僻静的街巷里，拐进了一座雅致的别院。
院子不大，却打理得极为清幽。几竿翠竹，一池清水，假山玲珑，曲径通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这里清静，你先在此处歇息。”姜宇扶着车门，对车内的大乔说道，“府中人多口杂，怕扰了你。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下人。”
他的安排，永远是这般周到，妥帖得让人挑不出任何瑕疵。
大乔在春儿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双脚踏上坚实的土地，她那颗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
姜宇没有久留，安顿好她之后，便带着郭嘉等人离去了。
空旷的庭院里，只剩下她和春儿，还有几个垂手侍立的侍女。
“夫人，这里真好。”春儿环顾着四周，小声地感叹道。
是很好。
好得让她有些不真实。
她被引着，走进主屋。屋内的陈设，素雅而不失精致，一应器物，都是崭新的。最让她心头一颤的是，梳妆台上，竟摆着一面她无比熟悉的，来自江东的螺钿铜镜。
那是她出嫁时，母亲送给她的嫁妆。
他竟然连这个都想到了吗？
大-乔伸出手，指腹轻轻抚过镜面上冰凉的纹路，眼眶，毫无预兆地湿润了。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夹杂着些许凌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她日思夜想，刻骨铭心的声音，带着哭腔，从门外传了进来。
“姐姐！”
大乔猛地回过头。
只见门外，一道倩影踉踉跄跄地扑了进来。
来人一身淡绿色的罗裙，发髻微乱，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那张与她有着七八分相似，却更显娇俏明艳的脸庞上，写满了激动与不敢置信。
不是小乔，又是谁？
“妹妹！”
大乔的眼泪，在看到妹妹的那一刻，再也无法抑制，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滚而下。
姐妹二人，在这异乡的别院里，隔着数步的距离，遥遥相望，仿佛隔了整整一个世纪。
小乔看着眼前的姐姐，看着她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看着她那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形，看着她眼中那化不开的哀伤，心疼得如同刀割一般。
“姐姐！”
她再也忍不住，飞扑上前，一把将大乔紧紧抱住。
“你你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
熟悉的，带着一丝栀子花香气的温暖怀抱，瞬间击溃了大乔所有的坚强和伪装。连日来的奔波，压抑，迷茫，委屈，在这一刻，尽数化作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
“妹妹我”
她想说，我好想你。
她想说，伯符他走了。
她想说，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可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哽咽，她将头埋在妹妹的肩窝里，放声大哭。
姐妹俩抱头痛哭，将这段时日以来所有的思念与苦楚，都倾泻在了泪水之中。一旁的春儿和侍女们，也都跟着红了眼眶，悄悄地别过头去抹泪。
哭了许久，情绪才稍稍平复。
小乔拉着大乔的手，让她在榻边坐下，自己则蹲在她的身前，仰着头，仔细地端详着她。
“姐姐，你受苦了。”她伸出手，轻轻擦去大乔脸上的泪痕，声音里满是怜惜。
“你呢？”大乔反握住她的手，看着她微红的眼角，“你过得好吗？”
听到这句问话，小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好吗？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当初，在柴桑的营帐里，她为了救夫君周瑜，不得已委身于姜宇。那时，她心中充满了屈辱，愤恨，和对未来的绝望。
可后来，在荆州的日子里，她却发现，姜宇与她想象中的“敌人”，完全不同。
他没有强迫她，反而给了她足够的尊重和自由。他会陪她下棋，听她弹琴，与她谈论诗词歌-赋。他懂她琴声里的苦闷，也懂她画卷里的愁思。
那种被理解，被懂得的感觉，是她从未在夫君周瑜身上体会过的。
公瑾是英雄，是大都督，他的心里，装的是江东，是天下，是建功立业。留给她的，只有在无数个寂静深夜里，无尽的等待。
而姜宇
他像一个谜，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他可以霸道，可以温柔，可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可以在某个午后，安静地陪你看一院子的花开花落。
她对他的感情，从最初的恨，到后来的惧，再到如今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
“我我还好。”小乔垂下眼帘，避开了姐姐探究的目光，声音低了几分。
大乔是何等聪慧之人，妹妹这一瞬间的神情变化，又怎会逃过她的眼睛。
她心中一沉，拉着妹妹的手，更紧了。
“他他对你不好吗？”
“不。”小乔摇了摇头，抬起头时，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他对我很好。”
好到让她害怕。
好到让她快要忘记，自己最初的身份。
“姐姐，不说我了。”小乔很快转移了话题，她不想让姐姐为自己担心，“倒是你，怎么会怎么会来荆州？是是他逼你的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大乔看着妹妹担忧的眼神，想起了这一路的经历。从灵堂上的温言慰藉，到路途中的细心照料，再到此刻这精心准备的别院和那面熟悉的铜镜。
逼迫？
不，他从未逼迫过她。
他只是用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将她从绝望的泥潭里，一步步地，拉了出来。
“不是。”大乔轻轻摇头，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是我自己，愿意来的。”
小乔愣住了。
她看着姐姐，看着她那双虽然依旧悲伤，却不再空洞的眼眸，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自己的姐姐，她最了解。
姐姐外柔内刚，性情贞烈，若非心甘情愿，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强迫她做任何事。
可为什么？
难道
一个荒唐而可怕的念头，在小乔的心中，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难道姐姐她，也
她不敢再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