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成了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周遭的一切声响与光影,都在这根弦的震颤中化为了虚无。
“嗡——”
一声在物质世界并不存在,却又清晰回荡在灵魂深处的共鸣,同时在姜云与大乔的心底响起。
对于姜云而言,这感觉奇异而又熟悉。他体内的“神木”之力,像是沉睡了千年的古树,被一道蕴含着生命本源的春雷当头劈中,从最深的根系到最高的枝桠,每一寸都苏醒了过来。一股温润而磅礴的气息,不受控制地自体内涌出,朝着眼前那道素白的身影奔涌而去,那并非出自他的意志,而是一种源于天地初开的古老本能。
是枯木对于甘霖的本能,是大地对于暖阳的本能。
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具清丽脱俗的躯壳之下,一缕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凤格”气运,正如同风中残烛,在无尽的哀伤与孤寂中痛苦地摇曳。而自己的“神木”气息,就像是为这烛火筑起了一道透明的屏障,让那原本狂乱的风,瞬间变得温柔。
他甚至能“听”到那缕气运发出的哀鸣,那是一种被回忆与悲伤囚禁了太久的、对自由与生机的无声泣诉。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走上前去,用手抚平她眉宇间那抹淡得化不开的愁绪,想告诉她,孙策是英雄,但她的世界,不该只有一座英雄的坟墓。
姜云心中那个穿着马褂的说书小人,正襟危坐,第一次没有嬉皮笑脸,只是望着那道身影,幽幽叹了口气。
‘乖乖这才是真正的国色只是这颜色,是褪了色的。’
‘这哪里是凤格,这分明是锁着凤凰的囚笼。孙伯符,你可真是给天下男人都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而对于大乔,这种感觉则完全是颠覆性的,甚至是恐怖的。
自从那个人离去,她的世界便坍缩成了一座华美的陵墓,她自己,就是唯一的守墓人。心是枯井,血是冰河,感官早已麻木,日升月落,不过是黑白二色的单调交替。她以为,自己的人生,便会在这无尽的寂静中,缓慢地、优雅地腐烂下去。
可就在抬眼看到姜云的那一瞬间。
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惊艳,没有欲望,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懂得。仿佛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用悲伤筑起的所有高墙,看穿了她用冷漠包裹的所有伤痕,直接看到了那口枯井的井底。
然后,一束阳光,就这么毫无道理地、霸道地照了进来。
一股温暖得让她想哭的陌生气息,顺着那道目光,涌入她的四肢百骸。冰封的血液,开始融化、流动;枯寂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强行注入了生命的热度。
“咚!”
一声沉闷的、几乎让她感到疼痛的跳动,从胸腔深处传来。
紧接着。
“咚!咚!咚!”
一声比一声快,一声比一声滚烫。那颗她以为早已死去的心,正以一种她完全无法控制的姿态,疯狂地苏醒。一股灼热的激流从心口炸开,瞬间冲向她的脸颊,冲向她的耳根,冲向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她那张常年不见血色的、苍白如宣纸的俏脸,刹那间染上了一层动人心魄的绯红,如同万年冰川之上,毫无征兆地绽开了一朵绚烂的红莲。
她慌了。
这种久违的、名为“活着”的感觉,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她像一只在黑暗中生活了太久的蝶,被猛地推到了烈日之下,那光芒不是温暖,而是灼伤。她本能地想要逃,想要回到那熟悉的、安全的、冰冷的黑暗里去。
她猛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再也不敢去看姜云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扶在门框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那坚硬的木头捏碎,才能稳住自己即将倾倒的身体。
这电光石火间发生的一切,看似漫长,实则不过是短短数个呼吸。
但庭院中的另外两人,却都将这诡异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孙尚香的小嘴微微张着,一双明媚的大眼睛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那个平日里对谁都冷淡如水,仿佛世间一切都无法在她心中留下一丝痕迹的嫂嫂,那个连面对二哥孙权的问候都只是淡淡点头的嫂嫂,此刻,竟然脸红了?
而且,那不是寻常的羞涩,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带着惊慌与无措的潮红,让她那张原本清冷绝俗的脸,瞬间多了一种惊心动魄的艳色。
孙尚香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姜云。
她发现,身边的这个男人,也有些不对劲。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站着,但她却感觉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不再是宴会上那种掌控一切的从容,也不是面对自己时那种带着几分戏谑的温和。此刻的他,像一棵扎根于天地之间的古树,沉默,深邃,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气息,让她这个习武之人都感到一种莫名的、想要亲近又有些敬畏的悸动。
一种女人的直觉,像一粒小小的火星,落在了孙尚香的心里。她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姜云和嫂嫂之间,有一种自己完全插不进去的氛围。
这让她心里有点堵得慌。
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周瑜,脸上依旧挂着那温润如玉的微笑,但那双俊美眼眸的深处,却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兄长孙策的死,对大乔的打击有多么巨大。那不是简单的悲伤,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彻底死亡。她将自己活成了一座行走的碑,碑上刻满了亡夫的名字。为此,周瑜甚至暗中挡下了无数来自江东内外的觊觎与骚扰。他以为,她会这样,直到生命的尽头。
可就在刚才,他亲眼看到,那双死寂的眸子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光。
他亲眼看到,那张苍白的脸上,重新泛起了属于生命的红晕。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她和姜云对视了一眼。
巧合?
周瑜绝不相信。
他看着姜云的眼神,彻底变了。如果说之前,他是欣赏其才,审视其能;那么现在,他则是在探究其“道”。
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的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浓浓的迷雾,拨开一层,后面还有更深的一层。他不仅能以言语定下孙刘联盟的乾坤,更能让一颗早已死去的心,重新焕发生机。
这已经不是智谋,而是近乎于妖术了。
周瑜不动声色地将所有的震惊与疑惑,都压在了心底。他知道,自己最初的那个判断,恐怕还是太保守了。姜云此来江东,其所图,或许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大得多。
空气,因为这诡异的沉默,而变得粘稠。
月光、竹影、水声、夜风,都仿佛被这股无形的张力凝固了。
大乔依旧低着头,不敢抬起,那抹红晕却迟迟不肯褪去,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孙尚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嘴嘟得更高了,脚尖无意识地在地上画着圈圈。
姜云站在原地,感受着体内那股与对方遥相呼应的气息,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就在这片几乎要凝固的暧昧与寂静之中,周瑜,动了。
他迈开脚步,从容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架被遗弃在门廊下的古琴前。
他没有去看窘迫的嫂嫂,也没有去看神色复杂的姜云,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
“铮”
一声轻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随即,他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风度翩翩、无可挑剔的笑容。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姜云的身上,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一丝考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智者对谜题的浓厚兴趣。
“先生,”他开口了,声音清越,如同方才那声琴音,“刚才听闻家妻抚琴,不知先生觉得,内子这手琴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