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的声音，如同一颗温润的石子，投入了因琴声而凝滞的夜色池塘，激起一圈无形的涟漪。
“夫人，有贵客至，何不出来一见？”
他的语调平和，带着一种对家人的温存，却又恰到好处地蕴含着一丝不容置喙的份量。
小楼之内，那如泣如诉的琴音早已断绝，唯余一片死寂。烛火摇曳的薄纱窗后，一道纤细的剪影微微一颤，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呼唤感到了意外与抗拒。
空气，在这一刻变得有些粘稠。
孙尚香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那位孀居嫂嫂的同情，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面对未知的好奇与紧张。她能感觉到，身旁的姜云，整个人的气息似乎都变了。
不再是宴会上那种运筹帷幄的从容，也不是面对她时那种带着几分无奈的温和。此刻的他，像一棵静立在山巅的古松，沉默，却又仿佛与整片夜色下的天地都产生了某种玄妙的呼应。
姜云确实在呼应。
他体内的“神木”之力，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缓慢而又坚定地苏醒。那不是一股力量，更像是一种感知。它穿透了夜色，穿透了那扇精致的小楼，与那琴声中残留的、无尽的哀伤与孤寂，产生了共鸣。
他仿佛能“看”到，那份悲伤的源头。
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是眼睁睁看着璀璨的流星划过天际，将整个生命都照亮，却又在最绚烂的瞬间，倏然陨落，只留下一片比从前更加深沉的黑暗。从此，世界便褪尽了所有颜色，只剩下黑白二色，单调地，重复着日升月落。
姜云心中那个穿着马褂的说书小人，此刻难得地没有吐槽，只是盘腿坐在心头，抱着膝盖，长长地叹了口气。
‘孙伯符啊孙伯符，你这江东小霸王，当真是留下了千古的遗憾也给后人留下了天大的难题。’
他正思忖间，那扇紧闭的房门，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吱呀”声。
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心头炸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汇聚到了那道门缝。
先是一截素白色的裙角，从门后探了出来，那料子并非名贵的丝绸，只是一种寻常的细麻，却洗得极为干净，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随即，一只手扶在了门框上。
那是一只怎样的手？纤细，白皙，指节匀称，宛如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但这只手却毫无生气，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成冰冷的玉粉。
终于，一道身影，缓缓从门后的阴影中，走入这片清冷的月光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姜云甚至能看清，她走动时，裙摆拂过地面，带起了几粒微不可见的尘埃，在月华中翻飞，而后又缓缓落下。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薄冰之上，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小心翼翼。她微微低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地挽着，几缕发丝垂落在她光洁的额前，随着夜风轻轻拂动。
她身上穿着的，是一袭素雅至极的白色长裙，裙上没有任何纹饰，腰间也未束任何华带，宽大的衣袖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两道孤寂的弧线。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整个人，仿佛是一幅被岁月洗褪了颜色的水墨画。清丽，脱俗，却又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名为“寂寞”的墨色。
她，就是大乔。
那个名字，仅仅是存在于史书的冰冷文字里，便足以让后世千百年来的文人墨客，耗尽笔墨去想象与描绘的绝代佳人。
当她终于缓缓抬起头，那双隐藏在长长睫毛下的眼眸，望向众人时，姜云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清澈如秋水，却又深邃如寒潭。眼波流转之间，本该是顾盼生辉，此刻却只剩下一种看透了世事变迁的淡漠与疲惫。那眼底深处，仿佛积着一层永远也不会融化的寒冰，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冰封在了
她的美，是一种破碎的美，一种带着裂痕的、需要人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美。
而就在她的目光，与姜云的目光，于空中交汇的那一刹那。
“嗡——”
一声无人能听见的共鸣，在两人的灵魂深处，同时响起。
那一刻，天地间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和色彩。
对于姜云而言，他体内的“神木”之力，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火星的干柴，瞬间燃烧起来。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从灵魂深处涌出。那不是欲望，而是一种本能。是古树对雨露的渴望，是大地对阳光的期盼。他清晰地感觉到，眼前这个女子身上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凤格”气运，正在向他发出最深切的、求救般的哀鸣。
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冲动——他想抚平她眉宇间那淡淡的愁绪，想融化她眼底那万年不化的寒冰，想告诉她，这世间，并非只剩下黑白二色。
而对于大乔来说，这种感觉，则更加震撼，更加颠覆。
她的世界，自那个人走后，便是一片死寂的荒原，了无生机。她的心，也早已变成了一口枯井，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可就在看到姜云的那一瞬间。
那双深邃而又温润的眼眸，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轻易地就穿透了她用悲伤筑起的高墙，直接照进了她那颗早已冰封的心底。
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暖而又充满生机的气息，顺着他的目光，涌入她的四肢百骸。
那是什么感觉？
就像是久冻的荒原，在沉睡了千百年后，第一次感受到了春风的吹拂，听到了冰雪消融的声音。那口枯寂的古井，井底深处，竟奇迹般地，渗出了一丝微凉的、甘甜的泉水。
“咚！”
“咚！咚！”
她那颗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心脏，毫无预兆地，剧烈地，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一声，比一声更有力，一声，比一声更滚烫。
一股陌生的热流，从心口处涌起，迅速蔓延至全身。她那张原本苍白如纸的俏脸，瞬间染上了一层动人心魄的绯红，如同雪地里悄然绽放的一枝红梅，美得惊心动魄。
她慌了。
这种久违的、名为“活着”的感觉，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无措。她就像一只习惯了黑暗的夜蝶，被突然拉到了烈日之下，本能地想要逃离。
她猛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再也不敢去看姜云一眼。她扶着门框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起了白色。
这电光石火间发生的一切，看似漫长，实则不过是短短一两个呼吸的时间。
但厅前的三个人，却都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其中的不同寻常。
孙尚香张了张小嘴，一脸的不可思议。她看看身旁气息变得深沉如海的姜云，又看看那位平日里对自己这些小辈都淡漠如水的嫂嫂，此刻竟露出了这般小女儿家才有的娇羞与慌乱。她冰雪聪明，虽然不明白其中缘由，却也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正在发生。
而周瑜，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站在那里，脸上依旧挂着那温和的、无可挑剔的微笑，但眼底深处，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这位嫂嫂，自从兄长孙策去世后，是何等的心如死灰。她将自己囚禁在回忆的牢笼里，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江东不知多少青年才俊，对她心怀爱慕，可她却从未正眼瞧过任何一人。
可今天，就在刚才。
他亲眼看到，那双死寂的眼眸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
他亲眼看到，那张苍白的脸上，泛起了属于生命的红晕。
而这一切的变化，都源自于她与姜云对视的那一瞬。
这绝非偶然。
周瑜看着姜云的眼神，彻底变了。如果说，之前他看姜云，是欣赏其经天纬地之才，是审视其搅动天下之能。那么现在，他看姜云，则像是在看一个充满了未知与神秘的、深不可测的谜团。
这个男人身上，到底还隐藏着多少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