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的空气,因那片刻的灵魂共鸣而变得粘稠,又因周瑜的动作与话语,瞬间凝固成了锋利的冰晶,每一寸都透着无形的杀机。
周瑜走到了那架被遗弃在门廊下的古琴前。
他没有去看窘迫的嫂嫂,也没有去看神色复杂的姜云,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
“铮”
一声轻响,如同利刃出鞘,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随即,他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风度翩翩、无可挑剔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暗流汹涌从未发生。他的目光,越过数步的距离,精准地落在了姜云的身上,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一丝考量,还有一丝智者终于找到了一个有趣谜题时的浓厚兴趣。
“先生,”他开口了,声音清越,如同方才那声琴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众人的心上,“刚才听闻家妻抚琴,不知先生觉得,内子这手琴艺如何?”
他口中说着“家妻”,手指的余光却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站在门后,身形僵硬的嫂嫂大乔。
这个问题,像是一柄包裹在天鹅绒里的匕首,看似温和无害,抽出来却能一击毙命。
姜云心中那个穿着马褂的说书小人,刚刚才从大乔带来的震撼中坐直了身子,听到这话,脚下一滑,直接从心头高台上摔了下来,摔了个四脚朝天。
‘要命了!要老命了!’
‘周公瑾,你这是不当人子啊!这哪里是问琴艺,这分明是给我摆下了一座龙门阵,前面是万丈悬崖,后面是虎豹豺狼!’
‘我说好?我说夫人琴艺天下无双,听得我如痴如醉?他周瑜马上就会认定,我姜云是个阿谀奉承之徒,而且是对他貌美如花的嫂嫂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想借着夸赞琴艺来套近乎!’
‘我说不好?我说夫人这琴弹得有点悲伤,影响我心情了?那我就是不识抬举,当面冒犯主人,扫了所有人的兴。别说孙刘联盟了,今天晚上能不能囫囵着走出这座周府都难说!’
‘这问题,怎么答都是错!怎么答都是死!’
姜云的脑子在这一瞬间飞速运转,快得几乎要冒出青烟。他表面上不动声色,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在认真回味的沉吟之色,但内心深处,早已是警铃大作。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周瑜这个问题抛出,三道目光,如同三座大山,齐齐压在了他的身上。
周瑜的目光,是审视,是试探,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想要剖开他的胸膛,看看里面到底藏着的是一颗怎样的心。
孙尚香的目光,是担忧,是好奇。她虽然不如周瑜那般心思缜密,但也绝非愚钝之人。她能感觉到气氛的诡异,小嘴微微嘟着,明亮的大眼睛在姜云和姐夫之间来回转动,抓着衣角的手,不自觉地又紧了几分。她不明白姐夫为何要突然问这个,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个问题很危险。
而最沉重,也最无形的那道目光,来自门后。
大乔虽然依旧低着头,但姜云能感觉到,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她或许也在等待一个答案。一个能为她那被强行打断的悲伤,做出某种解释的答案。
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外交辞令问题,这是一场诛心之战。
周瑜真正想问的,根本不是“琴艺如何”。
他想问的是:“你听懂了什么?”
他想问的是:“你,对弹琴的这个人,有何看法?”
他想问的是:“你,这个能让我妹妹倾心,能让我兄长孙策在遗言中提及,能让我江东众将都为之折服的男人,面对我兄长留下的这位未亡人,你,究竟是何居心?”
这才是藏在问题背后的,真正要命的杀机!
周瑜此人,智计冠绝江东,为人更是重情重义。孙策于他,既是主公,更是兄长,情同手足。他对孙策的遗孀大乔,自然是怀着最深的敬重与守护之心。
他可以容忍姜云才华盖世,可以接纳姜云成为妹夫,甚至可以与姜云共掌孙刘联盟的大局。
但他绝不能容忍,任何人对他这位苦命的嫂嫂,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轻慢与觊觎。
这,是他的底线。
而刚才姜云与大乔对视那一瞬间的“异常”,已经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所以,他立刻就布下了这个局,这个看似风雅,实则步步惊心的语言陷阱。
姜云若是回答得有半点差池,流露出任何一点对大乔的“兴趣”,那么前面所有的好感与信任,都会在瞬间崩塌。周瑜会立刻将他从“可以推心置腹的盟友”,重新打回到“需要万分警惕的危险人物”那一类去。
联盟或许还会继续,因为那是江东的大势所需。但姜云这个人,将会彻底失去周瑜的信任。
而在这个时代,失去周瑜的信任,就等于失去了整个江东的善意。
想通了这一层,姜云的后背,甚至渗出了一丝细微的冷汗。
他知道,自己的答案,不仅关系到今晚的成败,更关系到未来孙刘联盟的根基,关系到他能否真正地在江东站稳脚跟。
他不能只用智谋去回答。
因为周瑜本身就是玩弄智谋的顶尖高手,任何华而不实的辞藻,任何投机取巧的言语,都只会让他更加轻视。
唯一的破局之法,是“诚”。
是用一颗同样骄傲,同样敏锐,同样能洞悉人心的“诚心”,去回应另一颗心的试探。
他需要回答的,不是周瑜问出的那个问题,而是周瑜心中真正的那个问题。
他需要评价的,不是琴,而是琴声里的那个人,那段情,那份愁。
时间,在众人的等待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庭院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夜风吹拂竹叶的沙沙声,和池塘里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锦鲤摆尾的水声。
大乔扶着门框的手,指节已经因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她那颗刚刚才被强行唤醒的心,此刻又被高高地悬起,在不安的深渊上空,摇摇欲坠。
孙尚香更是急得快要跺脚,她看着姜云那沉吟不语的样子,心里又急又气,‘这个呆子,怎么不说话呀!随便说句好听的不就行了吗?姐夫又不会真的吃了你!’
唯有周瑜,依旧气定神闲。他甚至端起了石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一副耐心十足的模样。他等得起,他就是要用这沉默的压力,逼出姜云最真实的一面。
就在孙尚香几乎要忍不住开口打破这僵局的时候,姜云,终于动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对着周瑜,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这既是晚辈对长辈的尊敬,也是客对主的礼数,先在姿态上,便将自己放在了一个谦逊的位置。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却没有看向周瑜,而是转向了那架古琴,以及古琴之后,那道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孤寂的素白身影。
他的眼神,清澈而坦荡,没有丝毫的杂念,只有一种纯粹的,仿佛能够跨越生死与时空的共情。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谋士,不再是那个被系统绑定的穿越者。
他只是一个听客。
一个听懂了那曲中无尽悲欢的,唯一的听客。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那晚风中的竹叶声,清晰地送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夫人琴艺,已臻化境,技法无可挑剔。”
他先是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却又显得有些平淡的评价。
周瑜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这个开场,中规中矩,却也毫无新意,若是只有这些,那他可要失望了。
孙尚香松了口气,觉得这个回答很安全。
只有大乔,那低垂的眼帘下,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如同水墨滴入宣纸,在她心底悄然化开。
果然,他也不懂么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就此结束的时候,姜云的话锋,却猛然一转。
“只是”
他顿了顿,那一声轻轻的“只是”,像一枚钩子,瞬间又将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他的目光,终于从古琴上移开,隔着朦胧的夜色,望向那道身影,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发自肺腑的惋惜与悲悯,轻声叹道:
“只是琴音之中,思念太重,哀愁太深,闻之令人断肠。想必夫人心中,定是藏着一个永远也无法释怀的人吧。”
他不仅懂军国大事,能让孙权当场决断,让武将们热血沸腾。
他似乎还懂人心,懂女人心,甚至能让一颗早已死去的心,重新焕发生机。
这已经超出了“智谋”的范畴,近乎于“道”,近乎于“妖”了。
周瑜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他知道,自己最初的那个想法,或许是对的。这个姜云,绝不仅仅是一个使臣那么简单。他来到江东,或许也并非只是为了促成联盟。
他的到来,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变数。
一个足以改变江东,甚至改变整个天下格局的变…
就在这片微妙而又暗流汹涌的寂静之中,周瑜往前走了一步,那优雅的动作,瞬间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他没有去看姜云,也没有去看自己的嫂嫂,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小楼门廊下,那张被遗弃在那里的古琴上。
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