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小报凭着轶事,在短短两日内,盖过上门小报,出尽风头。
这日午时,初夏日影照在葱茏草木上,散发着浓郁气味,太子坐在郡王府书房中,暂不知小报兴风作浪,叫内侍送来酒,喝完一盏,再斟一盏,走向李玄麟。
李玄麟在桌案前抄写《道德经》。
他擅行书,写到“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字迹轩昂,风骨潇洒,笔力遒劲,虽是经书,行文却有凌厉风行之感,有斜风骤雨之势。
太子把酒盏递到他嘴边:“喝。”
李玄麟抿紧嘴唇,搁下笔,接过酒盏,放到小几上:“我今天喝了药,头晕,殿下喝。”
他转身站到熏炉前,用银箸换香片,盖上博山炉盖,背对着太子,用帕子擦嘴,把帕子交给内侍。
太子提笔,在他的字迹后面跟着写“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李玄麟启蒙是由他所教,两人临的是同一贴,也一起博采诸家之长,曾经字迹一模一样,随着年龄增长,李玄麟字迹有虎踞龙盘之势,再往后,劲气内收,便成今日字样。
太子则正好相反,从锋芒毕露,到如今气力渐渐不支,无法干净利落收笔,虽不失灵动飘逸,但与李玄麟的字并列,便有相形见绌之感。
他搁笔:“你这字进益了,抄经向陛下赔罪,倒是合陛下心意。”
李玄麟坐下喝茶,笑了笑,没说话。
太子坐回首座:“赶紧去赔罪,你不进宫,我连觉都睡不好。”
“是。”
“陛下思量再三,决定不去看道观,以免仪仗庞大,伤践田稼,七月收完春稻,方脸常会再提的,我只担心陛下见了修建宫观的情景,又听信谗言,生出事端。”
“他要生事,就不会等到七月。”
“你去打听打听,看姓常的有什么动向。”
“是。”
罗九经走到书房门口,拱手回禀:“殿下、郡王,刘府尹求见。”
太子挥手:“让他进来。”
刘童来的很快,事先不知道太子在此,知道时已经晚了,只能硬着头皮夹着两份小报,走进书房行礼。
“拿的可是小报?”太子勾手。
“回殿下,是这两日的长平小报,编了些胡话,臣见郡王不适,特送来解闷。”
内侍上前,从刘童手中接过小包,奉到太子手边,太子看了看时日,抖开第一张,开始看。
第一张便是老太太怀蛇蛋——说是老太太,其实不到五十岁,生下来后便撒手人寰。
老头——也是正值壮年的老头,得了这么个款式的长子,一边惊,一边恐,一边凭借着海量的家财,大操大办,给自己续了个娇妻压精,娇妻第二年就生下了次子。
到第二张,就说那长子面貌丑陋,如同荒山怪石,眉枯眼干。
略长大一些,他就要吃生肉,钻进厨房里,把鸡鸭鹅囫囵吞入腹中,再长大一些,就会妖法,能凭空将人从这一头抓到那一头,夜里还会发出怪叫,将父亲和继母吓得不敢露面。
小报洋洋洒洒一挥笔,再说这次子。
次子神仪明秀,朗目疏眉,满城女子,不论老少,都为之倾倒。
兼之心地纯良,犹如赤子,丝毫不嫌弃怪物一样的哥哥,对其百般关爱,结果长子既对弟弟十分的喜爱,又心生嫉妒,使出妖法,把弟弟变出满脸鳞片,只盼着从此以后,兄弟二人都生活在阴暗之中,不见天日,相依为命。
长子再从父亲手中夺走大半产业,正要大获全胜时,痛不欲生的弟弟在投湖之后,遇一位妙龄仙子救起。
一位湿身美男子,面对着一位湿身的美女子,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看完之后,太子只觉长子二字格外刺眼。
他抓起两张小报,起身走到熏炉前,揭开博山炉盖,将小报投于炉中,一大股青烟冒出,随后火苗忽起,将小报烧成灰白颜色,一段段坍塌在炉中。
满屋都是焚纸的气味,他吸了一鼻子,拎着银箸拨开白灰,长子次子在他脑子里转动,忽然咂摸出一点与众不同的意味,脸色倏地沉了下去,把心里的噩梦都驱散了。
他斜睨刘童一眼,将那一对银箸摔到刘童脚边,冷笑道:“刘府尹是专程来和郡王取笑我?”
刘童面孔顿时一白,“噗通”跪下:“臣死罪,臣绝没有取笑的意思!”
太子坐回太师椅中,看李玄麟:“你说说,是不是取笑?”
李玄麟笑道:“殿下烧了个精光,我如何品评?”
太子手在椅子扶手上一拍:“夏亭舟,再去弄两份来!”
夏亭舟领命而去,在这短暂的等待空隙,刘童跪的膝盖上犹如针扎,好不容易等来小报,李玄麟从头到尾看过之后,将小报放在桌上,脱下手串,放到手指上拨弄:“殿下让他起来,我有话问他。”
太子挥手,脸色很不好看。
刘童从地上爬起来,躬身转体,稍微面向李玄麟。
李玄麟道:“长平书坊的东家,和常家是何关系?”
刘童想了想:“常景仲小姨子的小叔子。”
“这小报外头人都怎么说?”
“有骂——的,也有不少人说长子没有母亲,亦有可怜之处。”
太子沉默片刻:“姓常的王八蛋!使出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去把这家书坊砸了,不、烧掉。”
“殿下,恕我直言,本来只是一篇奇闻异事,火一放出去,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那就任他胡说八道?李玄麟,我看你的心是越来越大,完全不把我当一回事!”
李玄麟本来还想喝口茶,听到此处,腹中满胀,半口茶都咽不下去:“殿下与其将书坊烧掉,不如让小报继续写下去,从中揣度常景仲请陛下出宫的目的。”
他紧接着怒道:“殿下不如把算计我的心思,放到正事上去!免得到了紧要关头,再来叫我!”
刘童一面听,一面看,听李玄麟言辞激烈,看他身体却是四平八稳,并没有真的动怒。
他的怒,也是怒给太子看。
太子求陛下赐婚一事,他以哭答复陛下,此时以怒答复太子——不怒,太子更忌惮他心机深沉。
太子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