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哭声一声高过一声。
燕夫人站在厅堂里,看热水一盆接一盆送入西间,槅门一开一关,送出来的都是血水。
她慌的整个人都在打颤,在厅堂中来回走,时不时靠近槅门,叫一声“澄薇”,心里怨恨展家人竟能睡得着。
琢云押着展怀,在东厢书房内看悬在墙上的羊皮舆地图。
舆图计里画方,福州往海外最为清晰,向内山川河流较模糊,但州府都点了出来。
“你家竟有舆图。”琢云擎着烛火,站在舆图前细看。
展怀站在桌案前,一手撑着桌案边沿,看烛火在图上游走,映照出一部分书册、玉如意等物,正是富贵人家书房气氛,他本是看惯了的,但此时多出琢云这个不速之客,他立即觉得这书房被“污染”,变得凶杀、血腥,不再太平荣华。
“是,我祖父买过福船出海。”
琢云慢慢转身面对他,面无血色,没有表情,眯着眼睛:“你去过同州?”
同州上方用朱砂做了标记。
展怀抖了一下:“游学时去过。”
琢云走到桌案前,放下烛台,低头看桌上书册,拿起《大学》翻看:“渭南潼关一带去过吗?”
展怀退后一步:“没有。”
琢云放下这本索然无味的书籍,在太师椅中坐下,看向窗外,窗外正对着一架蔷薇,花事已了,仍旧是柔蘼依墙,刺蘼生香,坐在这里写字看书,舒服、舒心、雅致。
她抽出一本游记,翻开一页:“同州、渭南些地方,都有广备攻城作。”
她扭头看向展怀,声音低沉:“同州有弓弩私榷。”
展怀立即察觉到危险:“我不知道。”
琢云眯起眼睛:“你比三叔结实吗?”
展怀想到燕玟,当即打个寒颤,一个“有”字,脱口而出。
“有没有神臂弩?”
“有。”
“说说。”
“两石三斗拉力的弩桩,两千文一个,六钱重的箭,箭簇四尖,可以放射虎箭药,一千文一根,射虎箭药另算。”
“我要一张,你去弄。”
“不行!”展怀声音尖利起来,盖过叫声。
见琢云目光冰冷,他马上压下声音,低声道:“甲弩、矛稍是禁兵器,买了也难出同州,更别说进京都,私自蓄藏禁兵器徒一年半!我可以替你买弓,同州的弓也很好。”
“神臂弩。”
展怀深吸一口气:“你另请高明,我没有这个本领。”
琢云放下游记起身,展怀跟着她走:“京都有作坊,严禁司也会配发,你舍近求远,做的肯定是杀头的大事,你今天的话我就当没有听到过,你也别找我。”
琢云出书房,铁石心肠:“半个月,我要看到东西。”
“我做不到——”
“做不到就去死。”
展怀马上耷拉了眉眼,神情哀怨,脚步拖拖拉拉,有气无力,跟着琢云走进厅堂中,无精打采坐下。
燕夫人看在眼中,以为他是为燕澄薇心焦至此,暗中点头,认为这个女婿还算是不错。
寅时末刻,天际开始泛青、发白,流云卷舒,金光乍现,青白、金光交织,暖风拂面,是个极好的天气。
“哇——”一声啼哭后,燕夫人猛地站起来,双手合十,叫了一声“阿弥陀佛”。
随后房门打开,屋子里的血腥气、汗味、汤药气味涌出来,稳婆从繁复气味中挤出来,在槅门口伸出一个喜气洋洋的脑袋:“母女平安,千金五斤九两,生的很顺当。”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燕夫人呼出一口长气,泪眼婆娑,走到槅门边,“澄薇?”
燕澄薇低声道:“娘。”
稳婆打开槅门,抱着襁褓出来,燕夫人扭头看展怀,见他屁股都没抬,如丧考妣,就走到他身边,宽慰道:“先开花后结果,快去抱抱孩子。”
展怀仿佛没听见,燕夫人只好自己伸手去抱,燕澄薇忽然道:“母亲,让琢云先抱孩子。”
燕夫人伸出的手垂下去,连声答应:“知道知道,琢云先抱。”
她看向琢云,怕琢云不肯伸手,没等她开口,琢云就起身从稳婆手中接过襁褓,横抱在手中,燕夫人连忙抓住她一只手,让她托住小婴儿的脖颈:“这样。”
稳婆又折回西间,去给燕澄薇擦洗。
琢云抱稳当了,低头去看襁褓。
襁褓包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红彤彤的小脸蛋,带着一股腥气,眉毛稀疏的几乎没有,眼睛眯成长长一条缝,鼻翼很薄,轻微翕动,嘴唇一动,像是要吃,又像是要睡。
她笑了一笑,伸直双手,把孩子交给燕夫人。
展夫人、展老太太带着奶娘赶过来,在院外就听到展夫人大着嗓门喊:“一个丫头片子也值一万贯!一文不值!荒唐!母亲怎么就依着她——”
老太太低喝一声,声音戛然而止,老太太带着人进来,先将一个钱匣子交到琢云手中,随后对燕夫人道:“澄薇受罪了,你放心,我们肯定照看好。”
她招手让奶娘过来,奶娘接过襁褓,抱去东间喂奶,燕夫人不看钱匣子,握住老太太的手:“澄薇就托付给你了。”
展夫人声音尖利:“亲家母吃了早饭再走?”
燕夫人本是名悍将,可展家捏着她的软肋,她还没开口,就已经软了三分,再想到燕澄薇这一个月的性命都在她们手里,就赔笑道:“不吃了,这就走。”
西间里传来燕澄薇的声音:“琢云,你给取个名字。”
展夫人吊着嗓子:“你爹都取好了,不管男孩女孩,都叫展望!”
她仰头看琢云,暗骂她是个天叉:“咱们展家的事情,就不劳烦燕统领了。”
燕澄薇躺在西间床上冷笑:“一个丫头片子,娘就别操心了。”
老太太一边抓住展夫人的手臂,一边让燕澄薇歇着,同时笑眯眯地送客。
琢云把钱匣放到展怀身边小几上:“一万贯,拿去。”
展怀看钱匣是烫手山芋,连连摆手:“我不要……不要……我不行……”
展夫人气的挣脱老太太,走过去拿起钱匣子就往他怀里塞:“你祖母的钱,给你你就拿着。”
展怀推脱:“娘别——”
“拿着……”
在他们母子二人拉扯之际,琢云已经走出厅堂,与燕夫人出展家,在门口分道扬镳,一个回家,一个买小报,去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