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一时寂静,日光融融,既落到李玄麟身上,也落到他身后花几上。
一簇栀子花玉洁浑无玷,道气相合,沁人心脾。
人是玉人,花是玉荷,交相辉映,刘童正微微侧对李玄麟,见此情形,便移开目光,悄然去看太子——观赏的太久,人心中便有敬畏,有痛苦,因自身不能拥有而痛苦。
同时他揣摩李玄麟的心思。
小报奇闻轶事、常尚书请陛下出宫巡查宫观,这两件事,本是风马牛不相及,但经李玄麟之口,这两件事就合为一体,值得人深思。
他再悄然看一眼角落中站着的两个内侍——陛下赏赐的内侍。
陛下擅用内侍,利用威慑、恫吓、恩宠、前程、财物种种手段,把内侍训练成自己的眼睛、耳朵,让自己变成千里眼、顺风耳,人在大内坐定,却能知晓京中举足轻重之人的动向。
太子用内侍,与陛下同出一脉,却不如陛下用的得心应手。
李玄麟想让陛下也看到这两张小报,并把小报放在心上?
刘童脑子转的飞快,试试探探地开口:“殿下,臣想常尚书忽然在小报上动手脚,必定有所图,只怕真与陛下出宫有关。”
太子一瞪眼睛:“姓常的一肚子坏水!肯定先用小报造势,再在宫观中弄出些异象,让陛下觉得我便是那个长子!挑拨离间!一家子贱种!”
他恶狠狠地起身:“他写,我们难道不会写?玄鳞!去找上门书坊,也照着这个写法,把姓常的往死里写!”
他抬脚就往门外走:“我这就回宫,看看贱妇在耍什么花招!”
李玄麟、刘童恭送太子出郡王府,刘童向李玄麟告辞,遵李玄麟的命前往上门书坊。
李玄麟回到屋中,让内侍清理熏炉,重点熏香:“加一片上次刘府尹送的野梅花香片,和东阁藏春叠着烧。”
“是。”
熏炉重燃青烟,驱散屋中燃纸气味以及浓郁的龙涎香,他脱下外衣,走到金盆边,用肥皂团擦在帕子上,随后狠狠擦洗嘴唇。
嘴唇搓的通红,他才放下帕子,洗干净手,换上一身干净常服,回到案前。
桌案上放着太子续写后的《道德经》。
他提笔,饱蘸一笔浓墨,悬在金栗纸上,写无可写——太子将圣人不积,写做了圣人不争。
就在他迟疑的一瞬间,一滴墨砸落在纸上,溅成墨团,将“圣”字抹去。
整张纸都因这一点墨迹而脏污。
他拿开镇纸,将这一张纸取出来,团成一团,丢在渣斗中,重新铺开一张金栗纸,顺着纸心朱丝栏行界,再写一次。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这一次,字迹尤为锋利,几乎带有杀气。
想到太子的揣测,他无声冷笑。
太子小看了常景仲——不,小看了琢云。
争产、争储,争到最后,都是一个杀字。
常家先用一张小报写出长子的无德,亦或是其他,再用道观引皇帝、太子出宫,除去杀太子,没有其他可能。
而且只有可能是琢云杀。
只有她有这个本事,只有她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太子置于险地。
这一定是琢云和常家消除罅隙,重新联手的条件。
在哪里动手?
用什么东西杀?
默写完最后一段,他搁笔,让暖风吹干墨迹,伸手捏住山根,重重一掐,借剧烈疼痛压下头脑中的混沌:“备轿,去佑圣灵虚宫。”
陛下新建的佑圣灵虚宫,在养象所外一里,占地五顷。
李玄麟到时,已是申时。
轿子落在官道上,李玄麟下轿,袖手上前,站在了宫观外。
宫观地基,就深达一丈六,分层夯实,又开沟取土、引水运材,数万工匠忙碌到现在,也只立起三座门,三清殿前却已经砌好石柱,开始立柱架梁,用巨大石柱承托梁木。
他一出现,就有人告知常景仲,常景仲一直把他当做劲敌,听闻他来,当即就往官道走,走的虎虎生风,热火朝天,叉手行礼。
他走出了汗,掏出帕子抬手在脸上一抹,把帕子丢给追的气喘吁吁的常青,挽起袖子,露出两条多毛的胳膊,神情无异于白日见鬼。
他声如洪钟:“郡王怎么来了?这地方满是泥尘,别脏了郡王的鞋。”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李玄麟,明知道看不出端倪,还是要看。
李玄麟也笑,声音不大:“路过,来看看。”
常景仲哼哼地笑,对他的话一个字都不信——除非李玄麟是从南边回来,否则绝无路过此地的可能。
“看,随便看,此地山明水秀,形全气固,光是待在这里,都觉得神清气爽,”他大手一挥,气派豪迈,“郡王不嫌脏,进去也无妨。”
李玄麟负手而立,没有迈动脚步:“那倒不必。”
“图纸也有,郡王看看?”
“也不必。”李玄麟伸手指向三清殿位置,“我看砖还没烧好,梁木也运送甚少,为何先去建三清殿?”
常景仲目光一凛,眼中寒意一闪而过,脸上笑意不变:“这是我的一点私心,陛下来时,若能见到三清殿,必定龙心大悦。”
“我看这石阶数目,三清殿是建两层?”
“三清殿是主殿,供奉三清,不仅是两层,还是重檐歇山顶的九开间巨构!”
“果然宏大,只怕一时不得完工。”
“陛下能看见一个架子也是好的。”
李玄麟再度一笑,走向轿子,走出去两步后忽然回头,再次看向三清殿。
这个距离,只能用弩或者弓——弓不合适,张弦的声音太大,经不起风吹草动,能被刀劈砍。
那就只能用弩。
他将目光落在常景仲脸上,似笑非笑。
这一笑,漫不经心,又若有所指,常景仲一颗心猛的一跳,几乎以为李玄麟已经洞彻他的所作所为。
在惊骇之余,他感到李玄麟天潢贵胄的皮囊下,心机深不可测。
李玄麟再次走向轿子,轿夫压下轿杆,罗九经打起轿帘,他提起衣摆,弯腰入轿,坐稳之后,半阖双目,佛珠手串捏在手指尖,缓慢拨动。
“郡王慢走。”常景仲恭送李玄麟,在轿帘落下的一瞬,李玄麟忽然睁开双眼,有气吞山河之势。
常景仲大惊——他知道了!
他要做什么?
顺势而为,坐收渔翁之利?
还是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