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奥快步走过走廊,走进了电梯。
金属门缓缓合拢,轿厢轻微震动,开始下降。
里奥抬起头,看着电梯不锈钢门上映出的那个自己。
西装毕挺,发型一丝不苟,看起来象个真正的大人物。
就在刚才,他还在对着罗斯福豪言壮语,宣称市长并非终点,宣称他有着更大的野心。
那股劲头是真的。
但此刻,当肾上腺素褪去,那种从脚底板升起的无力感也是真的。
这两者并不冲突。
野心是燃料,而现实是那台沉重且生锈的引擎。
执政和选举,根本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选举是烈火。
在选举中,世界是黑白分明的,敌人就是敌人,战友就是战友。
只要你喊得够响,冲得够猛,只要你点燃群众的情绪,你就能象摩西分海一样劈开阻碍。
那是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迷狂体验,让人产生一种只要拥有意志,就能扭转乾坤的错觉。
然而执政是泥浆。
当你坐上那个位置,你就不再是在平原上发起冲锋的骑士。
你成了一个在齐腰深的烂泥里,试图拖动一辆车轴已经生锈、轮胎已经爆裂的卡车的苦力。
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都要消耗惊人的热量。
你不能只靠喊口号。
你必须填表,必须开会,必须去握那些沾满油污的手,必须去对着那些你恨不得一拳打碎的脸挤出微笑。
里奥看着倒影中的自己,扯了扯领带,觉得领口有些紧。
他也许需要开始妥协了。
理智上,他早就知道这是必然的。
罗斯福告诉过他,每一本政治学教科书上也都写着这个词。
政治就是妥协的艺术,是可能性的艺术。
他也曾无数次在深夜告诉自己,为了大局,为了最后的胜利,他可以忍受暂时的低头,可以牺牲局部的尊严。
但当他真的被莫雷蒂像打发一个乞讨的流浪汉一样打发时。
当他意识到自己今天必须要去莫雷蒂的办公室里听训时。
他的生理反应比他的理智更诚实。
胃里一阵翻腾。
他感到恶心。
而这,才仅仅是第一关。
才只是一个市议会的议长。
这栋大楼里,还有整整八个和他心思各异的议员,还有摩根菲尔德,还有市政厅里上千名等着看新市长出丑的旧官僚。
如果要一个个地去妥协,一个个地去低头,一个个地去交换利益。
等他走完这一圈,把这辆卡车拖出泥潭的时候,里奥·华莱士还会剩下什么?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了一楼。
电梯门开了,带着地下停车场的沉闷味道。
里奥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感到憋闷,这栋大楼的空气里氧气太少,权谋太多。
他需要透口气。
他需要去一个真实的地方,去确认一下自己到底还是不是活着的。
里奥坐上了车。
“去南区。”里奥对司机说道,“去钢铁工人社区中心。”
司机有些惊讶,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年轻的市长,但他什么也没问,打转方向盘,驶向了莫农加希拉河的对岸。
车子停在了社区中心门口。
这里和一年前大不一样了。
外墙重新粉刷过,门口挂着崭新的牌子,通过玻璃窗,能看到里面人头攒动。
里奥推门进去。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这是活着的气息。
大厅里很热闹。
“听着!下周的街道清扫排班变了!老乔,你负责第二街区,别再把烟头扫进下水道里!”
“还有你,大卫,把那辆破铲雪车修好,气象台说下周有暴雪!”
弗兰克的大嗓门震得窗户嗡嗡作响。
有人看到了里奥。
“嘿!是里奥!”
“市长先生来了!”
人群瞬间沸腾了。
工人们放下了手里的工具,正在织毛衣的老妇人们放下了针线,正在做作业的孩子们抬起了头。
他们围了上来。
哪怕里奥现在穿着西装,哪怕他已经是坐在市政厅里的大人物,但在这些人眼里,他依然是那个在板房里和他们一起吃盒饭的小伙子。
“市长先生,那条路修得真好!”
“里奥,什么时候来我家吃饭?我做了派!”
“市长,能不能把那个该死的停车费降一降?”
各种声音涌向他。
里奥微笑着,一一回应,和那些粗糙的手掌相握,拍打着那些厚实的肩膀。
这种真实的触感让他感到踏实。
这里才是他的基本盘,是他的根。
就在他准备往里走,去给自己倒一杯咖啡的时候,他的目光扫过了大厅的角落。
他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角落里有一张小圆桌,那是平时玛格丽特最喜欢坐的位置。
她总是坐在那里,精神矍铄地指挥着志愿者,或者给孩子们分发饼干。
但今天,她坐在那里。
坐在一辆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金属轮椅上。
轮椅的把手上缠着胶带,坐垫有些塌陷。
玛格丽特手里端着一杯刚接满的热咖啡,正试图转动轮子,从那个角落里出来。
但在她面前,有一道门坎。
那是连接休息区和大厅的一道木质压条,大概只有三四厘迈克尔。
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抬抬脚就过去了。
但对于坐在轮椅上的玛格丽特来说,这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山脉。
她用力推着轮圈,前轮撞在门坎上,被弹了回来,咖啡洒出了一些,烫到了她的手背。
她皱了皱眉,没有叫出声,只是咬着牙,调整角度,准备第二次冲锋。
弗兰克显然也看到了,他大步走过去,想要帮忙推一把。
“别碰我!”
玛格丽特倔强地喊道,声音尖利。
“我自己能行!我还没废到连个门坎都过不去!”
弗兰克的手僵在半空,无奈地叹了口气,退到了一边。
这一幕,象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地刺进了里奥的眼球。
他感到一阵剧痛。
他想起了那个夜晚。
那个充满混乱和尖叫声的夜晚。
为了把卡特赖特逼上绝路而刻意制造的冲突现场。
他当时站在办公桌后,看着警察冲进人群。
他看着玛格丽特为了保护竞选总部,被防暴警察的盾牌狠狠推倒。
医生说那是镜关节粉碎性骨折。
对于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来说,这意味着她这辈子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是他竞选胜利的转折点。
那是卡特赖特道德破产的开始。
那是他通往市长宝座的红地毯。
但这块红地毯,是用玛格丽特的腿铺成的。
莫雷蒂那个老混蛋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你是个飙车党,里奥。你只管把油门踩到底,把车开得飞快,听着风声和欢呼。”
是的,他开得很快。
他冲过了终点线,他赢得了冠军。
但他撞伤了人。
里奥感觉自己的喉咙被堵住了。
他推开围在他身边的人群,大步走到了那个角落。
他蹲了下来。
在那辆破旧的轮椅旁单膝跪地。
这样,他的视线就能比玛格丽特更低一点。
“对不起。”
里奥的声音有些哽咽,这是他在竞选中从未展现过的软弱。
“对不起,玛格丽特。”
“是我没保护好你。”
玛格丽特停下了跟门坎较劲的动作。
她低下头,看着这个年轻的市长。
看着这个在电视上意气风发,此刻却蹲在她脚边,象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年轻人。
她伸出了手。
那只手枯瘦,布满老年斑。
她摸了摸里奥的脸。
掌心粗糙,但很温暖。
“傻孩子。”
玛格丽特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这关你什么事?难道是你推的我吗?”
“是那个坏局长,是那个坏市长,是他们下的命令。
“可是————如果不是我非要搞那个直播,如果不是我————”里奥想要解释,想要谶悔。
“闭嘴。”
玛格丽特轻声打断了他。
她拍了拍自己的腿。
“这不叫伤疤,里奥。”
老太太抬起头,眼神里透着一股比钢铁还要坚硬的骄傲。
“这是我的勋章。”
“就象弗兰克骼膊上的烫伤,就象乔治肺里的粉尘。
3
“这是我们为了保卫这个家,付出的代价。”
“只要你能赢,只要你能把那帮吸血鬼从市政厅里赶走,只要你能让这个社区的孩子们有书读,有饭吃。”
“我这双腿算什么?”
“我这辈子站得够久了,坐着歇会儿挺好。”
里奥握住了那只手,把脸埋在她的掌心里。
他感觉眼框发热。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政治辞令,准备了一整套关于城市复兴的宏大理论。
但在这一刻,在一位老人的宽容面前,那些东西都显得那么轻浮。
“不过,市长先生。”
玛格丽特抽回了手,指了指轮椅下面那道卡住她的门坎。
语气变得象是在吩咐一个笨手笨脚的孙子。
“如果你真的觉得愧疚,真的想帮我做点什么。”
“能不能找人把这个该死的门坎修一修?”
“每次过它,我都觉得自己象是在翻越阿尔卑斯山。
里奥愣了一下。
他低头看着那道门坎。
那只是一条普通的橡木压条,因为年久失修,翘起了一个角,也就几厘迈克尔。
他想起了他在市政厅里规划的那些宏伟蓝图。
内陆港扩建,上亿美元。
复兴计划二期,两千万美元。
那些数字很大,很耀眼。
但它们离这道门坎很远。
莫雷蒂可以卡住他的预算案,可以研究他的两千万,可以让他无法在全市范围内推行他的大计划。
但是,莫雷蒂卡不住这个。
“里奥。”
罗斯福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
“你看。”
“政治不仅仅是几千万美元的预算案,也不仅仅是和议长在办公室里的博弈,更不仅仅是选举夜的欢呼。”
“政治有时候就是这道门坎。”
“它是一个具体的障碍,一个让普通人生活变得艰难的小麻烦。”
“你可能暂时无法改变整个城市的财政结构,你可能暂时无法打败莫雷蒂。”
“但是,修一个门坎还是没问题的。”
里奥站了起来。
他脱掉了西装外套,随手扔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他解开了袖扣,正准备把衬衫袖子卷起来。
“停下,里奥。”
罗斯福呵斥道:“把你的袖子放下来,把你的西装穿回去。”
里奥的动作僵在半空,他不解:“为什么?您不是让我解决眼前的痛苦吗?我现在就去拿锤子————”
“你现在是匹兹堡市的市长,不是工地的木匠。”罗斯福打断了他,语气中带着恨铁不成钢的严厉,“哪怕你现在跪在地上,满头大汗地把这块木头刨平,除了让你自己那泛滥的愧疚感得到一点廉价的缓解之外,没有任何政治意义。”
里奥愣住了。
“动动脑子。”罗斯福继续说道,语速放缓,开始引导,“你亲自修好了这一个门坎,玛格丽特会感激你。但这座城市里还有成千上万个象玛格丽特一样的人,还有成千上万道象这样卡住他们轮椅的门坎。”
“你要一个个去修吗?你修得完吗?”
“你自己把自己淹没在锁碎的体力劳动里,你忘记了你手中握着的武器了吗?”
“里奥,这需要一种思维方式的彻底转变。”罗斯福说道,“这种转变,光靠你在街头煽动情绪,或者在办公室里搞政治斗争是学不来的。”
“这是一种属于政治生物的本能。”
“你要修的不是这一块木头,你要修的是一种规则,是一种姿态。”
“你要用行政命令去修,用纳税人的钱去修,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是你—一市长里奥·华莱士,利用手中的权力,迅速解决了人民的疾苦。
里奥的眼神逐渐清明,呼吸也平稳了下来。
他慢慢放下了卷起一半的袖口,重新扣好袖扣,然后拿起那件西装外套,穿回身上,抚平了褶皱。
“弗兰克!”里奥大声喊道。
正在不远处指的弗兰克转过头,看到了里奥严肃的表情,愣了一下,快步跑了过来。
“怎么了,里奥?要我去找人借工具吗?我车里有把好锯子。
“不。”
里奥摇了摇头。
他从口袋里掏出钢笔和随身携带的记事本,刷刷地写下了一行字,然后撕下来递给弗兰克。
“明天一早,拿着这个条子,立刻找市政工务局的人。”
“告诉他们,这里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威胁到了市民的人身安全。我命令他们,立刻派一个专业的维修小组过来。”
“我要他们在一天内,把这道门坎给我铲平,铺上防滑的坡道,费用从通用基金的应急支出里直接扣除。”
弗兰克拿着条子,看着上面潦草的字迹,有点发懵。
“可是————里奥,这点小活儿,我去工具间拿把锤子,两分钟就搞定了。犯得着去惊动工务局那帮大爷吗?而且还要动用紧急资金?”
“按我说的做,弗兰克。”
里奥并没有压低声音,反而故意提高了音量,让周围的居民都能听到。
“这不仅仅是修门坎,这是程序,是规矩。更是市政厅对我们社区居民无微不至的关怀。”
紧接着,里奥凑近弗兰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快速补充道:“另外,给萨拉发个消息。让她派个人过来,拍下工务局干活的照片。标题我都想好了:《市长现场办公,五分钟解决社区顽疾》”
“这不仅是修路,这是政绩,懂了吗?”
说完,里奥对着一脸茫然的弗兰克,轻轻眨了眨左眼。
那是一个极快的动作,带着一丝狡黠。
弗兰克愣了一下。
他看着里奥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又看了看手里那张写着“紧急拨款”的条子。
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咧开嘴,露出了个心领神会的笑容。
这小子,越来越象个真正的政客了。
“懂了,市长先生。”弗兰克把条子郑重地塞进上衣口袋,大声回应道,配合着里奥的表演,“这是严重的公共安全隐患,必须走官方流程,必须特事特办。我明天一早就去打电话,他们要是敢拖延,我就投诉他们漠视生命!”
里奥满意地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口,转身向玛格丽特和其他居民挥手告别,然后大步走出了社区中心。
坐进那辆黑色的林肯轿车,车门关闭,隔绝了外面的寒风。
“回家吗,先生?”司机问道。
里奥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膝盖。
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刚才那一幕。
小额资金。
紧急隐患。
行政流程。
自由裁量权。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海。
既然修一个门坎可以用“安全隐患”的名义,绕过市议会,动用应急支出————
那么,修一个路灯呢?
修一个井盖呢?
修一个开裂的台阶呢?
莫雷蒂卡住了他的“复兴计划”预算,利用的是议会的立法审批权。
他想用漫长的听证会和投票流程,把两千万的资金活活拖死。
但是,对于这种金额微小、事关公共安全的紧急修缮,市长拥有直接的行政处置权。
只要被认定为“紧急安全隐患”,只要单项金额在一定额度之下,行政部门就可以直接调用现有的市政维护资金,根本不需要经过议会的漫长听证。
里奥的思路壑然开朗。
如果把那些宏大的工程,拆解成一万个细碎的“紧急修缮”呢?
如果把这些“紧急修缮”,全部集中在复兴计划二期规划的社区呢?
他猛地睁开眼睛。
在自己“复兴计划二期”的山丘区和布鲁克林区,一定也有无数个象今天这样的“门坎”在等着维修,有无数个摇摇欲坠的路灯,有无数个坑洼的街道。
“不,不回家。”
里奥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
“回市政厅。”
“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