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议会议长办公室的接待区。
墙壁上贴着深红色的壁纸,上面挂满了装裱在沉重金框里的照片。
从最早那个还戴着礼帽的二战老兵市长,到刚刚下台的马丁·卡特赖特。
他们在照片里笑着,握着手,或者在签署文档。
而莫雷蒂总是站在他们旁边,或者稍微靠后一点的位置。
他的头发从黑变白,皱纹从无到有,但他那种微笑,却象是一成不变的面具。
里奥坐在那张有些塌陷的皮沙发上,看着墙上的这些照片。
这些照片在告诉每一个走进这里的人:市长是流水的,他们来了又走,有的升迁,有的入狱,有的被遗忘。
但他莫雷蒂是铁打的。
他才是这座大楼真正的主人。
里奥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
十二点二十分。
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分钟。
那个傲慢的女秘书依然坐在办公桌后,低头涂着指甲油,连一杯水都没有给里奥倒过。
里奥很清楚,这种怠慢绝非偶然。
如果没有莫雷蒂的授意,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把现任市长象个推销员一样晾在这里。
这是一种谈判技巧,通过消耗对手的时间来消磨对手的意志。
理智告诉他,必须保持足够的耐心,不能在见到正主之前就先乱了阵脚。
可现实的压力却象不断收紧的发条。
作为这座拥有三十万人口城市的行政首脑,他的日程表早已被精确切割到了每一分钟。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开始计算时间成本:如果在这里被拖延十分钟,三点钟的财政预算研讨就要顺延,四点半与伊森的文档签署就要被压缩,甚至连萨拉那边等着确认的下午新闻发布会流程都会受到影响。
所有的事情环环相扣,任何一个环节的延误都会引发连锁反应。
就在里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一种下意识的焦躁感顺着他的毛孔流淌出来,充斥在空气中。
他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敲击着沙发扶手,频率越来越快,发出“笃笃笃”的急促声响。
“冷静点,里奥。”
罗斯福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我知道你现在的急躁并非出于本意,这只是身体对压力的本能反应。
“但是,作为领袖,你必须学会压制这种本能,而不是被它所驱使。”
罗斯福的声音顿了顿:“忘掉那些该死的时间表吧。伊森的文档,萨拉的新闻发布会,哪怕是那个所谓的财政预算研讨,在此时此刻,都没有眼前这扇紧闭的门重要。”
“为什么?”里奥在心里反问,“莫雷蒂只是想羞辱我,我知道这次谈话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结果。我在这里浪费时间,除了受气,我看不到任何意义。”
“意义在于制衡,孩子,这是权力的几何学。”
“什么几何学?这分明是他在向我展示傲慢。”
“不,这是必要的制衡。”罗斯福耐心地解释道,“美国的地方政治,就象一个极其不稳定的几何体。”
“你是市长,你代表行政权,你想花钱,想搞建设,想兑现你的竞选承诺,你想踩油门,让匹兹堡这辆车的引擎轰鸣起来。”
“而莫雷蒂是市议会,他代表立法权和预算审批权,他能做的就是踩刹车。”
“他的存在,从设计的一开始,就是为了防止一些充满激情、却缺乏经验的年轻司机,把车开得太快,最后车毁人亡。”
罗斯福的声音变得严肃:“如果你现在因为急躁而乱了阵脚,或者因为觉得没有意义”而拂袖而去,那你不仅输掉了这次交锋,你还向莫雷蒂展示了你的软肋你无法承受压力。”
“当年我也面对过无数次这样的局面。”
“1935年,最高法院的那四个老顽固,他们用一纸判决,废除了我的《国家工业复兴法》。那是我新政的基石,是我挽救这个国家经济的最后希望。”
“大法官麦克雷诺兹甚至在公共场合背对着我,连正眼都不瞧我一下。”
“当时我的桌子上就放着一份解散法院的激进草案,我只需要签个字,就能引发一场宪法危机,把那几个老家伙赶回家。”
“还有1939年,参议员博拉,一个来自爱德华州的孤立主义者。”
“当我在试图援助正在被纳粹轰炸的伦敦时,他却在参议院里高谈阔论,宣称他有比国务院更准确的情报,断言欧洲根本不会爆发战争。”
“我就坐在收音机旁,听着他在那里胡说八道,阻断了运往英国的每一颗子弹。我当时恨不得冲进国会大厦,亲手柄他的嘴缝上。”
“可是这两次,我都忍住了。”
“所以你必须学会区分轻重缓急。”罗斯福的语气平静而有力,“这是一堂关于权力的必修课。”
“在这段关系中,谁占据主导地位,谁能在这个几何体中找到支点,远比你今天要签多少份文档,或者要面对多少名记者重要得多。”
“如果你今天输了气势,如果你让他觉得你只是一个会被时间表追着跑的年轻官僚,那你以后的每一个预算案,都会被他卡在这个该死的接待室里,直到你也变成这墙上那些照片中的一员。”
“因为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罗斯福宽慰道:“别觉得委屈,孩子。”
“这个系统的设计初衷,从来就不是为了效率。”
“它是为了防范暴政。”
就在这时,那个女秘书终于抬起了头。
“市长先生,议长现在有空了,你可以进去了。”
里奥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红木门。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西红柿酱和肉丸的味道。
他甚至没有起身。
他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走进来的里奥,然后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嘴边还沾着红色的西红柿酱。
“坐吧,市长先生。”
莫雷蒂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
“抱歉,我只有吃饭这点时间。”
这是一种极其轻慢的态度,也是一种精心设计的老辣手段。
他在告诉里奥:你的所有一切,在我眼里,还不如我手里的这个三明治重要。
里奥坐了下来,没有去在意对方的态度。
“议长先生,既然时间有限,那我就直说了。”
里奥从公文包里拿出那份厚厚的预算草案,放在桌子上。
“关于匹兹堡复兴计划二期”的预算案,也就是那两千万美元的社区服务升级项目,我希望市议会能尽快排期进行审议。”
“这很紧急,山丘区的供暖系统如果不翻新,那些老人和孩子会挨冻。”
莫雷蒂依然在吃着三明治,他看都没看那份文档一眼。
“两千万美元?”莫雷蒂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发出了一声嗤笑,“你竞选时的ppt我看过了,做得挺漂亮,很有好莱坞的风格。”
“什么公立托儿所,什么老人食堂,还有那个什么工人合作社。”
“听起来都很感人。”
莫雷蒂放下了三明治,身体向后靠去,椅背发出“嘎吱”的声响。
他的眼神瞬间变了。
那个贪吃的老头消失了,现在坐在那里的,是一只守着金库、目光如炬的老恶龙。
“但是,市长先生。”
“这不仅仅是ppt,这是钱,是纳税人的真金白银。”
里奥没有被他的气场压倒,直言道:“议长先生,这不是我个人的幻想,这是市民的呼声。”
“我在选举中赢得了百分之七十二的选票,这就是人民给我的授权。他们选我上来,就是为了让我做这些事。”
“如果你看过民调数据,你应该知道,超过八成的市民都支持这个计划。”
听到“民调”和“选票”,莫雷蒂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哼。
“别跟我提那百分之七十二,孩子。”
听到“孩子”这两个字,里奥的眉头皱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
莫雷蒂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咚咚的声响。
“你那是选举语言,那是你在街头哄骗那些群众时用的。”
“但现在,我们是在治理这座城市。”
“你煽动那帮穷人,告诉他们明天就能住进新房子,后天就能免费吃饭。”
“这很容易,谁都会许诺。”
“但是,如果预算超支了怎么办?如果因为乱花钱导致城市的债券评级下降了怎么办?如果明年经济衰退,税收减少了,这个窟窿谁来填?”
“你会拍拍屁股走人,或者去竞选更高的职位。”
“而我,还要留在这里,去面对那些还不上的帐单。”
莫雷蒂身体前倾,眼睛死死盯着里奥。
“你是个飙车党,里奥。”
“你只管把油门踩到底,把车开得飞快,听着耳边的风声和路边的欢呼。”
“但我,我是那个要修车、要加油、要保证这辆破车不会在半路散架的人。”
“你想让我在这份预算案上签字?想让我给你那辆失控的车加满油?”
莫雷蒂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封面上,然后轻轻一推。
那份里奥和伊森熬了几个通宵做出来的预算案,就这样滑到了桌子的边缘,摇摇欲坠0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市长先生。这份东西,在预算与财政委员会连一分钟的讨论时间都争取不到,我会直接否决它。”
里奥看着莫雷蒂的手指。
“你甚至还没看过里面的内容。”
“我不需要看。”莫雷蒂冷笑道,“我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宏大的愿景,激进的改革,还有会让财政官心脏病发作的赤字。”
“这根本不可能通过。”
莫雷蒂重新靠回椅背,脸上露出一副那种老练政客特有的务实表情。
“听着,里奥。我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我知道你刚上任,需要一点政绩来装点门面。”
“你可以回去,让你的那个幕僚长重新写一份东西。
“一份更温和,更能让我们大家都能接受的预算案。”
“比如,修缮几个公园,或者给消防局换几辆新车。只要在这个范围内,我可以给你开绿灯。”
“但至于你那个要把整个城市翻过来的复兴计划————”莫雷蒂摇了摇头,“把它忘了吧,至少今年别想了。”
里奥没有说话,他只是盯着莫雷蒂。
因为他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罗斯福之前提到的权力理论,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
但在匹兹堡市政厅,这种为了对抗而对抗的戏码,显得有些过于刻意。
市长和市议会虽然是两套班子,但本质上是共生的。
市长需要议会批准预算来干活,议员需要市长在他们的选区落地项目来讨好选民。
彻底的撕裂对谁都没有好处。
除非,这里面存在着一个更大的、还没被摆上台面的利益冲突。
莫雷蒂如此强烈的对抗意识,不仅仅是为了羞辱他,更象是在确立某种谈判的基调。
他在通过拒绝这一份两千万的专项预算,来为另一场更大的战役积攒筹码。
里奥看着莫雷蒂那双半眯着的眼睛,突然意识到了他想要的是什么。
这场关于“复兴计划二期”的争论,表面上是为了那两千万美元的去向,但实际上,莫雷蒂在意的根本不是修路还是修公园。
他在意的是那份还未摆上台面的大餐—匹兹堡市的年度运营和资本预算草案。
那是维持这座城市运转的全部血液,是数亿美元的庞大资金流。
警察的工资、环卫的合同、大型基建的拨款、甚至是市政厅里每一张打印纸的采购费,都包含在里面。
莫雷蒂之所以现在死死卡住复兴计划,就是要用这个作为筹码,逼迫里奥在即将到来的年度预算谈判中让步。
他想告诉里奥:如果你想做成哪怕一件事,你就必须在这个更大的盘子里,把切蛋糕的刀交给我。
这才是权力的真相。
所有的意识形态之争、所有的程序正义,最终都要落实到利益的分配上来。
所谓的制衡,说到底就是对资金流向的控制权。
谁先松口,谁就输了。
里奥知道这次谈判一定没有任何结果,他抓起桌上的文档,转身就走。
“砰。”
厚重的大门在他身后合上,将那股肉丸三明治的味道和莫雷蒂的傲慢关在了里面。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里奥一个人的脚步声。
里奥的脚步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走廊的阴影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总统先生,为什么?”里奥在心里问道,“为什么要让我亲自来?”
按照常理,这种甚至还没到正式谈判阶段的接触,这种注定会被羞辱的碰壁,本该是由他的幕僚长伊森·霍克来完成的。
伊森作为下级,哪怕被拒绝了也能留有馀地,因为那就是幕僚的工作—作为缓冲带,保护市长的尊严。
但罗斯福偏偏建议他自己来。
这在政治上是巨大的失分。
罗斯福这样一个精通政治规则的大师,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后果。
除非,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你是故意的。”里奥在心里自问自答,“你让我来,就是为了让我愤怒。”
“如果让伊森来,他会把莫雷蒂的拒绝带回来,然后我们会坐在办公室里,理智地分析利弊,计算得失。”
“我们会开始考虑,是不是真的该接受莫雷蒂的建议,搞几个小项目算了。又或者,我们会重谈从华盛顿要钱的计划。”
“我们会开始妥协。”
“我们会开始觉得,在这个体制内,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这就是卡特赖特走过的路。”
“你也担心我会变成下一个卡特赖特。”
里奥握紧了拳头。
“你怕我也变成那种坐在办公室里,为了保住位子而不断做交易的庸俗政客。所以你把我扔到了前线,让我亲自闻一闻那股陈腐的恶臭,让我亲自感受那种被旧势力骑在头上的耻辱。”
“你要让我没有退路。”
面对里奥的分析,罗斯福沉默了。
这种沉默,在里奥看来就是承认。
“你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测试我的决心。”里奥深吸了一口气。
“卡特赖特是为了在这个位置上坐得更稳,而我,从来就没打算在这个位置上养老。”
“市长?”里奥冷笑了一声,“这远不是我的终点。
这时,罗斯福说话了。
“里奥,你现在终于有点让我刮目相看的劲了。”
“那就行动吧,孩子。”罗斯福的声音变得低沉
“既然这辆车的刹车片已经锈死了,那我们就得想办法,给这辆车上点润滑油。”
“或者————”
“从外部,给这辆车来点推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