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兹堡电视台大楼,四号演播厅后台。
化妆间的门虚掩着。
凯伦站在里奥的身前,她的手正在调整着里奥的领带结。
“听着,里奥。”凯伦的声音很快,“第一轮提问通常关于经济。如果他攻击你的预算赤字,不要纠缠细节,直接切入就业率。记住昨天背的数据,百分之七点二的失业率,那是他死穴。”
她退后一步,审视着里奥的西装领口,发现了几粒几乎看不见的灰尘。
她立刻伸出手,用指甲把它弹掉。
伊森坐在旁边的化妆台上,手里抓着那沓已经被翻得卷边的索引卡。
“还有治安问题。”伊森头也不抬地补充,“虽然米勒局长被解职了,但卡特赖特肯定会反咬一口,说你的激进主张导致了警队士气低落。你必须强调社区警务改革,引用费城的成功案例,数据在第42张卡片上。”
角落里,弗兰克显得坐立不安,那张大脸涨得通红,粗大的手指不停地搓着膝盖上的布料。
这间充满镜子和灯光的狭小房间让他感到窒息,甚至比他在炼钢炉前还要难受。
“这鬼地方太冷了。”弗兰克嘟囔着,“他们是不是故意把空调开这么低,想把我们冻僵?”
“这是为了防止出汗。”凯伦头也不回地解释,“在几千瓦的聚光灯下,你会象烤箱里的火鸡一样冒油,低温能让你保持妆容。”
里奥坐在化妆椅上,任由化妆师在他脸上拍打着粉扑。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个曾经在图书馆里因为欠债而焦虑的年轻人不见了。
镜子里的人穿着黑色的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下巴刮得干干净净。
他的眼神平静,甚至有些冷漠。
这是一张政治家的脸。
经过凯伦那场地狱般的特训,里奥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件武器。
他的大脑里塞满了数据,他的肌肉记住了每一个手势的力度。
但他并不感到紧张。
那种让弗兰克坐立不安的压力,那种让伊森喋喋不休的焦虑,在他身上完全不存在。
因为在他的脑海深处,另一个灵魂正坐在轮椅上,抽着烟嘴,用一种轻松的心态注视着这一切。
“看看他们,孩子。”罗斯福的声音响起,“你的团队比我的战时内阁还要紧张,那个叫伊森的小伙子,如果不让他闭嘴,他可能会在辩论开始前先把你的脑子搞短路。”
里奥在心里笑了笑。
他抬起手,轻轻推开了化妆师的手。
“好了。”里奥开口,声音平稳,“谢谢。”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口。
“凯伦,伊森,停一下。”
两人的动作同时停住了。
“数据我已经记住了,策略我也明白了。”里奥看着他们,“现在,我需要安静,在那盏灯亮起之前,我想清空一下大脑。”
凯伦盯着里奥看了几秒钟。
她看到了那种她最熟悉的、属于顶级选手的状态专注且松弛。
她合上了手里的文档夹。
“好。”凯伦说,“五分钟后上场,我们去信道等你。”
她拉了一把还在发呆的弗兰克,带着伊森走出了化妆间。
门关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里奥一个人。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准备好了吗?总统先生。”
“我随时准备着。”罗斯福回答,“这只是一个小场面,比起珍珠港那天的国会演说,比起雅尔塔的圆桌会议,这只不过是一场茶话会。”
门外传来了工作人员的敲门声。
“华莱士先生,该候场了。”
里奥推开门,走了出去。
通往演播厅的走廊狭长而幽暗,只有尽头处亮着刺眼的红灯。
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
就在走廊的拐角处,里奥停下了脚步。
另一扇门打开了。
一群人拥簇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
这是自从“草坪事件”后,两人第一次近距离面对面。
卡特赖特穿着一身昂贵的定制西装,剪裁完美地修饰了他略微发福的身材。
他的脸上涂着厚厚的电视粉底,这掩盖了他眼角的皱纹和最近几天因为焦虑而产生的黑眼圈。
他的头发染过,乌黑发亮,向后梳得整整齐齐。
看到里奥,卡特赖特停下了脚步。
他的幕僚们自动退后,留出了中间的空间。
这就是所谓的“狭路相逢”。
在正式上台前的最后一刻,双方的主将要在后台进行最后一次心理博弈。
“华莱士先生。”卡特赖特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这身西装不错,虽然看得出是租来的,但至少合身。”
里奥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卡特赖特向前走了一步,逼近里奥。
“我希望你背熟了你的稿子,年轻人。”
“今晚不是你在草坪上搞的那种真人秀。这里没有你的粉丝,没有那些无脑的欢呼,这里是成年人的世界。”
“在这个舞台上,每一个错误都会被放大一万倍。我会把你那些幼稚的理论一层一层地剥开,让全匹兹堡的人看看,里面到底包着什么稻草。”
“成年人的世界很残酷,里奥,希望你今晚不会哭着下台。”
这是典型的赛前垃圾话。
如果是以前的里奥,或许会被这种赤裸裸的挑衅激怒,或者因为对方的气场而感到畏惧。
但现在,看着眼前这个色厉内荏的中年男人,里奥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罗斯福给他讲的那个关于小狗法拉的故事。
他感到滑稽。
眼前这个人,不是什么不可一世的市长。
他只是一个害怕失去权力、脸上涂满了脂粉的焦虑的老头子。
里奥笑了起来。
他反而主动向前迈了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个动作让卡特赖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后仰。
里奥伸出手,他的手轻轻地落在卡特赖特的左肩上。
那里有一点可能是刚才在休息室里沾上的烟灰。
里奥帮他拍了拍。
“市长先生,您也是。”里奥的声音温和而礼貌,“成年人的世界确实很残酷,尤其是对那些在这个位置上坐太久的人来说。”
卡特赖特的身体僵硬了,他完全没料到里奥会是这种反应。
里奥收回手,目光顺势下移,停在了卡特赖特的领口处。
“对了。”
里奥指了指卡特赖特的脖子。
“您的领带歪了。”
他说得很随意。
“这可不符合成年人的体面,尤其是对一位市长来说。”
说完,里奥对着卡特赖特点了点头,侧过身,大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走向了那扇通往舞台的大门。
卡特赖特站在原地,脸上的肌肉抽搐着。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摸向自己的领带。
领带其实并没有歪。
但在那一瞬间,他的自信歪了。
那种他精心营造出来的、不可一世的威压,被里奥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这一个拍灰的动作,彻底击碎了。
他原本想在气势上压倒里奥,结果却被里奥反向羞辱了。
“该死。”
卡特赖特低声咒骂了一句,慌乱地调整着那条根本没问题的领带。
他的心跳乱了。
气场发生了微妙的逆转。
里奥走到了舞台入口的幕布后。
外面的喧嚣声通过厚重的绒布传了进来。
现场坐满了五百名精选出来的观众,而在摄象机的另一端,十数万匹兹堡市民正守在电视机前。
导播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
“各单位注意。”
“直播倒计时。”
“5。”
“”
“1。”
幕布拉开的瞬间,聚光灯如同爆炸般亮起。
那一瞬间,里奥眼前一片白茫茫。
耳边的嘈杂声、凯伦的叮嘱、伊森的数据、卡特赖特的威胁,在这一刻全部消失了。
世界变得无比安静。
里奥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真空之中。
就在这绝对的安静里,罗斯福的声音响了起来。
它带着一种穿越了时空的厚重,一种父亲般的慈祥,和一种领袖特有的坚定。
“去吧,孩子。”
“别把它当成是一场考试。”
“别去想那些该死的数据,别去管那些摄象机。”
“把它当成是你的炉边谈话。”
“想象你就坐在那个板房办公室的壁炉前,手里端着一杯热咖啡。”
“而在你的对面,坐着的是迈克尔,是老乔,是玛格丽特,是每一个在这座城市里辛苦生活的人。”
“告诉他们你的想法。”
“告诉他们你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告诉他们,你爱这座城市,你想让它变得更好。”
“现在,整个匹兹堡,都在听你说话。”
里奥迈出了脚步,他大步走上了舞台。
他没有象凯伦教的那样刻意去摆出某种强硬的姿态,也没有象那个肢体语言专家要求的那样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
他只是自然地走着,双臂放松地摆动。
他走到了属于他的讲台前,站定。
他对面的讲台上,卡特赖特也走了上来。
卡特赖特的步伐略显僵硬,他还在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领带结。
里奥转过头,看了一眼卡特赖特。
然后,他转向了正前方的摄象机,转向了现场的观众,露出微笑。
主持人拿起麦克风:“晚上好,匹兹堡,欢迎来到市长竞选电视辩论现场。”
第一轮交锋,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