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板房办公室。
那个特型演员和肢体语言专家也走了。
整个竞选总部,此刻只剩下里奥一个人。
他依然坐在那个仿真演播厅的讲台后面,身上的衬衫被汗水浸透后又干了,黏糊糊地贴在背上。
他的面前堆满了伊森整理的数据卡片。
匹兹堡的财政赤字曲线。
阿勒格尼县的犯罪率统计。
宾西法尼亚州关于市政债发行的法律条款。
这些枯燥的数字和法条象一群苍蝇,在他的脑子里嗡嗡乱飞,撞击着他的神经。
里奥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
这种虚脱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凯伦和伊森正在试图把他变成一台精密的辩论机器。
他们要求他在零点五秒内调取数据,要求他在两秒钟内做出完美的表情管理,要求他的每一个手势都象手术刀一样精准。
他们教他如何防守。
如何不犯错。
如何不给卡特赖特那个老狐狸留下任何把柄。
这很科学。
这很专业。
但这让里奥感到室息。
他看着对面那个空荡荡的讲台,想象着周日晚上那里将会站着那个不可一世的市长。
那种无形的压力,就象这间板房低矮的天花板一样,正在一点点地压下来。
“嘿,孩子。”
“放松点。”
罗斯福的声音中带着惬意。
“你的团队很棒,真的,我必须得承认。”
“那个叫凯伦的女人,如果放在二战时期,我会让她去管后勤部,她能把每一颗子弹都数得清清楚楚。”
“那个伊森,是个写公文的好手,他的逻辑跟我当年的国务卿不相上下了。”
“但是————”
罗斯福继续说道:“他们教你的,全是防守。”
“全是关于“如何不输”的技巧。”
“可你要知道,在聚光灯下,在成千上万双眼睛的注视下,光是不犯错,是远远不够的。”
里奥有些疲惫地在心里回应。
“总统先生,我现在脑子里全是失业率的小数点,我甚至不知道到时候我还能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人话。”
“所以我才说,你需要放松。”罗斯福笑了起来,“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挺嫉妒你们这些现代政客的。”
“你们有电视。”
“多神奇的东西啊,一个盒子,就能让全美国的人看到你的脸,看到你的眼睛,看到你眉毛的每一次跳动。”
“当年我只能靠收音机。”
“我必须用我的声音,去穿透那些嘈杂的电流声,去构建画面,去传递情感。”
“如果当年我有电视竞选的话————”
“哪怕我就坐在轮椅上,哪怕我一步都走不了,我也能用我的眼神,直接杀死赫伯特·胡佛。”
“我根本不需要去各个州巡回演讲,我只需要坐在白宫的壁炉前,对着镜头挑一下眉毛,共和党的那些家伙就会溃不成军。
里奥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可是凯伦说,电视是最残酷的放大镜,它会放大每一个遐疵。”
“凯伦教你要严肃,要象个政治家,要象个雕像。”罗斯福不屑地哼了一声,“那是平庸之辈的生存法则。”
“我要教你一件事,里奥。”
“一件比所有数据、所有政策、所有逻辑都更锋利的武器。”
“是什么?”里奥追问。
“幽默感。”
里奥愣了一下。
“幽默感?在这种决定命运的辩论里?”
“没错,幽默感。”罗斯福肯定地说道,“不是让你去讲低俗的笑话,也不是让你象个小丑一样滑稽表演。”
“我说的幽默感,是一种力量。”
“是一种举重若轻的自信,是一种能够把对手的攻击化为无形的招式,是一种能让观众在笑声中不知不觉站到你这一边的魔力。”
“来,让我给你讲个故事。”
罗斯福把里奥拉回到了1944年的那个秋天。
“那是我的第四次竞选,也是最艰难的一次。”
“那时候我的身体已经垮了,共和党人象疯狗一样咬着我不放。”
“他们攻击我的政策,攻击我的健康,攻击我的妻子,但这些我都没有理会。”
“直到有一天,那帮缺乏想象力的共和党议员,竟然编造了一个关于我的狗法拉的故事。”
里奥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只黑色的小苏格兰梗犬的画面。
“他们造谣说,我在访问阿留申群岛的时候,不小心把法拉落在了那里。”
“然后,我竟然动用了一艘海军的驱逐舰,花费了纳税人几百万美元,专门回去接那条狗。”
“你能想象吗?这种荒谬透顶的谣言,竟然被报纸印在了头版。”
“我的幕僚们气疯了,他们准备了一大堆证据,准备了严正的声明,想要去反驳,想要去控告。”
“但我阻止了他们。”
“我告诉他们,不需要愤怒,只需要一个玩笑。”
里奥仿佛看到了那个场景。
1944年9月23日,华盛顿的一场晚宴上。
罗斯福坐在轮椅上,面对着全美国的卡车司机工会成员。
他拿过麦克风,脸上带着一种调皮的笑意。
罗斯福开始在里奥的脑海里,重演那段经典的“法拉演讲”。
他的语调变得抑扬顿挫,充满了张力。
“那些共和党领袖们,并不满足于攻击我,或者我的妻子,或者我的孩子。”
“他们现在把矛头对准了我的小狗,法拉。”
罗斯福故意停顿了一下。
“对于我来说,我已经习惯了听到那些关于我的恶意谎言。”
“对于我的家人来说,他们也早就习惯了。
“但是!”
罗斯福的声音突然提高,带上了一种极其夸张的严肃。
“我的狗,法拉,它很介意!”
“它是一只苏格兰梗犬,它的祖先来自苏格兰高地!”
“当它听说,那些共和党的小说家们,编造了一个故事,说我花了几百万美元的纳税人的钱去接它的时候。”
“它的苏格兰灵魂爆发了。”
“它那苏格兰人特有的对金钱的敏感,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从那以后,它就一直心情低落,甚至连饭都吃不下了!”
罗斯福在里奥的脑海里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
“里奥,你不知道当时场面有多火爆。”
“那场演讲之后,全美国都在笑。”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指控,所有的政治攻击,在这一片哄堂大笑中,变成了最可笑的笑话。”
“那帮共和党人,从那一刻起,就不再是令人畏惧的对手,而是一群连狗都要欺负的小丑。”
“这就是幽默的力量。”
罗斯福收起了笑声,语重心长地说道。
“当你的敌人攻击你的时候,尤其是当他们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攻击你的资历,攻击你的身份时。”
“不要总是愤怒地去反驳,不要急着去自证清白。”
“那样只会让你看起来象个被冤枉的孩子,只会让你显得软弱。”
“试着去嘲笑他们。”
“试着把他们的攻击,变成一个荒谬的段子。”
“试着把他们变成小丑。”
“当观众和你一起笑的时候,你就已经赢了。”
里奥坐在椅子上,听着这段教悔。
他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正在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
那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数据大山,似乎变轻了。
“凯伦让你记住了所有的数据,这很好,这是基础。”罗斯福继续说道,“但到了台上,你要忘了那些数据。”
“选民们不想看一个只会背书的会计师。”
“你要记住的只有一点。”
“他不是什么不可一世的市长,也不是什么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权威。”
“他只是一个焦虑、恐惧、害怕失去手中权力、甚至有点可怜的老头子。”
“不要怕他。”
“去俯视他,去怜悯他。”
“怜悯他为了保住那个位置,不得不变得如此虚伪和狰狞。”
“当你用这种心态站在台上的时候,你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微笑,都会变成刺穿他盔甲的利剑。”
里奥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走到那个仿真的讲台前。
这一次,他没有象凯伦要求的那样,挺直腰板,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两边。
他松开了领带,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
他单手撑在讲台上,身体微微倾斜,呈现出一种放松的姿态。
他看着对面那个空荡荡的位置,那个原本站着特型演员的位置。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弧度。
不再是那种练习了无数遍,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
而是一个自信的,带着一丝痞气,甚至带着一丝挑衅的笑容。
他想象着卡特赖特就站在那里,满脸通红,挥舞着手臂,枚举着一堆枯燥的政绩。
而他,只需要看着那个老头,轻轻地笑一下。
“就象逗法拉一样,对吗?”里奥对着空气说道。
“正是如此。”
罗斯福的声音里充满了赞许。
“把那个舞台当成你自家的后院,把卡特赖特当成那个想要抢走法拉骨头的坏邻居。”
“不用紧张,不要僵硬。”
“去享受它。”
“去享受那种在聚光灯下,掌控全场,让对手抓狂,让观众为你欢呼的感觉。”
“那就是政治最迷人的地方。”
“现在,去睡觉吧,孩子。”
“明天晚上,我们要去享受舞台。”
里奥关掉了仿真演播厅的灯。
黑暗中,他的眼睛依然亮得惊人。
他走出板房,他不再感到疲惫。
他知道,他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