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房办公室在二十四小时内变了样。
原本堆满文档的办公桌被搬到了角落。
房间中央腾出了一块空地,摆放着两个讲台。
虽然之前凯伦和伊森都觉得接受无稿辩论是一步险棋,但作为职业政治顾问,一旦老板做出了决定,他们就会立刻收起所有的质疑,转而用最专业的方式,来执行这个决定。
凯伦坐在监视器后面,手里拿着一块秒表。
她的眼神比那些聚光灯还要刺眼。
站在里奥对面的,是一个中年男人。
他穿着和市长卡特赖特一模一样的深蓝色西装,梳着同样的发型,甚至连脸上那种官僚特有的傲慢神情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这是凯伦花重金从华盛顿请来的专业特型演员。
他的工作只有一个:在接下来的五天里,扮演马丁·卡特赖特,用最尖酸刻薄的语言攻击里奥,激怒里奥,直到里奥对这张脸产生生理性的免疫。
在里奥的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着紧身黑t恤,戴着无框眼镜的男人。
他是凯伦请来的另一位大神一来自华盛顿顶级公关公司的肢体语言专家。
“开始!”
凯伦按下了秒表。
特型演员立刻进入了状态,他用手扶着讲台,身体前倾,用一种极具侵略性的语调发问。
“华莱士先生,你口口声声说要复兴经济,但根据市财政局去年的报告,匹兹堡的市政赤字已经达到了历史警戒线。请问,你打算如何在其削减公共服务的前提下,平衡这笔预算?具体的数据支撑在哪里?”
里奥深吸一口气,大脑飞速运转。
伊森这两天给他灌输了海量的数据。
“根据之前的财报,我们的赤字主要来源于————”
“停!”
那个肢体语言专家突然大喝一声,打断了里奥。
他手里拿着一根教鞭,指着里奥的眼睛。
“华莱士先生,你在回答问题的前三秒,眨了四次眼。”
专家的声音冰冷而严苛。
“在电视镜头下,高频率的眨眼代表着心虚,代表着你在撒谎,或者你对自己的答案不自信。”
“观众不会听你说了什么数字,他们只会看到你在恐慌。”
“重来!控制你的眼部肌肉,直视镜头,不要眨眼!”
里奥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重新站好。
“开始!”
特型演员再次发难。
“华莱士先生,你所谓的工人合作社计划,被经济学家批评为一种低效的平均主义,请问你如何回应这种质疑?”
里奥伸出手,试图加强语气:“这不仅仅是效率问题,这是————”
“停!”
专家再次叫停。
他走上前,一把抓住了里奥的手臂,将他的手掌从张开的状态强行捏成了一个手刀的型状。
“不要乱挥手,那样看起来象个溺水的人在求救!”
“要有力!向下切!这代表决断!代表力量!代表你对局面的掌控!”
“还有你的表情,太僵硬了!”
专家用手指戳了戳里奥的嘴角。
“微笑!在这个该死的演播室里,你必须时刻保持微笑!选民不喜欢看一张苦大仇深的脸。”
“但不要露出你的牙龈,那看起来很蠢,要露出八颗牙齿,这叫总统般的微笑”。对着镜子练!”
这一整天,里奥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人。
他成了一个正在被重新编程的机器人。
“匹兹堡过去二十年的制造业失业率曲线?”。”里奥机械地背诵着。
“市议会第三选区的少数族裔人口占比?”
“如果卡特赖特攻击你的资金来源不透明,引用哪一条法律反击?”
“联邦选举法关于小额捐款的豁免规定。”
数据,数据,还是数据。
姿态,姿态,还是姿态。
里奥的大脑被塞满了枯燥的数字,他的肌肉记忆被强行纠正。
连续十个小时的高强度仿真,没有休息,没有午餐,只有黑咖啡和能量棒。
到了晚上十点。
当特型演员再次抛出一个关于“房地产税率调整对中小企业影响”的复杂问题时。
里奥卡壳了。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些该死的数据象一团乱麻缠在一起。
他停顿了一秒,两秒。
“停!停!停!”
凯伦把手里的记录本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里奥!你在干什么?你在发呆?”
凯伦走到讲台前,严厉地盯着他。
“在电视直播里,两秒钟的沉默就是死亡!那就是你在告诉几万名观众,你是个白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如果这就是你的水平,那我们周日不用去了,直接宣布退选算了,省得去丢人现眼!”
里奥感觉一阵眩晕。
他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湿透,贴在背上,冷冰冰的。
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喉咙里火烧火燎。
他瘫坐在椅子上,眼神发直,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
这种“科学”的训练方式,正在一点点抽走他的灵魂,把他变成一个只会背诵数据和摆拍姿势的玩偶。
就在这时,脑海深处传来了罗斯福的声音。
“想放弃了吗,里奥?”
“如果你现在走出这个房间,没人会怪你,你已经做得够多了。这种强度的训练,就算是职业政客也会崩溃。回家去,睡个好觉吧。
“7
里奥瘫在椅子上,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放弃?
只要点点头,这种窒息感就会消失。
但紧接着,他想起了弗兰克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想起了玛格丽特被推倒在地的身影,想起了那些在寒风中依然选择相信他的眼神。
更重要的是,里奥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那座通往过去的桥,早就断了。
那个只会坐在计算机前里指点江山的学生里奥,在他决定向摩根菲尔德开价的那一刻,在他决定把手伸向华盛顿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现在的他,脚下踩着的是权力的钢丝。
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而是万丈深渊。
他已经尝过了支配力量的滋味,也见识过了权力的狰狞,他回不去了。
“不。”
里奥在意识里咬着牙回应,声音里透着一股决绝的狠劲。
“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身后是悬崖,面前是刀山。”
“不管是为了身后那些人,还是为了我自己————我都已经没有了退路。”
“我怎么可能放弃?”
“很好。”罗斯福的声音里透出了一丝欣慰,“只有当你意识到自己无路可退时,你才能真正学会这项技术。”
“这就是现代政治,孩子。它是一门精密的科学,一场关于控制力的表演。”
“虽然无聊,虽然残酷,但这是你必须跨越的门坎。”
随后,罗斯福的语调轻松了起来,开起了玩笑。
“嘿,往好处想,至少他们只是让你控制眨眼,没让你象我当年一样,腿上绑着钢铁支架,还要假装轻松地站着聊天。”
“相信我,比起在那该死的雅尔塔会议上忍受神经痛还要保持微笑,你这点苦头简直就是度假。”
“而且,那个戴眼镜的小个子专家虽然讨厌,但他有一点说得对——你刚才眨眼的样子,确实像只受惊的兔子。”
里奥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那种即将窒息的沉重感,在罗斯福的调侃中消散了不少。
“好了,休息时间结束了。”
罗斯福的声音重新变得有力。
“站起来,继续。”
“别抱怨这些规矩,去适应它,去驾驭它。让这种痛苦打磨你,把你从一块粗糙的铁矿石,锻造成一把锋利的钢刀。”
“只有这样,你才能成长为一个真正的领袖。”
里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肺部的灼烧感逐渐平复,那种濒临崩溃的情绪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那一脸严肃、甚至已经准备好听他喊退出的凯伦,看着那个还在喋喋不休纠正他坐姿的专家,看着手里还捏着那沓数据卡的伊森。
里奥双手撑着膝盖,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领口,重新系好了那颗让他感到室息的扣子。
然后,他伸出手,从伊森手里拿过了那厚厚的一沓数据攻防卡。
“伊森,再给我五分钟背这组数据。”
“凯伦,让那位专家先生准备好,我们重新开始。”
“刚才那次不算。”
里奥直视着摄象机的镜头,眼神中最后的一丝软弱被彻底抹去。
“这一次,我会控制好我的眼睛。”
“我会让全匹兹堡的人看到,站在台上的,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