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道的空气里永远混杂着腐烂的老鼠尸体和发酵排泄物的味道。
对于萨妲柯来说,这味道比那座充满香水味的庄园要好闻得多。至少这里没有谎言,臭就是臭,烂就是烂,不像那些贵族,明明烂到了骨子里,还得往身上喷点玫瑰露。
她缩在一个稍微干燥点的高台上,背靠着满是青苔的砖墙。手里抓着半块像石头一样硬的黑面包,正费力地用那几颗刚长齐没多久的乳牙去磨。
那是她从一只死老鼠嘴里抢下来的。
“再等等。”
她一边啃,一边在心里盘算。
外面的爆炸声已经持续了两天。地面在震动,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听动静,应该是战锤巨人和女巨人打起来了。
打吧。
等他们两败俱伤,等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主们精疲力竭,她就会从这里爬出去,像那晚捏死布劳恩一样,一个个把他们的喉咙咬断。
啪嗒。
有什么东西从头顶的井盖缝隙里飘了下来。
很轻,落在了她那块脏兮兮的黑面包上。
萨妲柯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借着微弱的光线,她看清了那东西。
一朵红色的小花。
那是她的标志。每次杀人前,她都会给猎物送一朵这样的花。但这朵花不是她摘的,也不是她扔的。
有人在上面。
萨妲柯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抬头去确认。她猛地把手里的面包砸向那个井盖,身体像只受惊的野猫,反向朝着下水道深处弹射出去。
被发现了。
跑!
然而,她刚冲出不到五米,脚步就猛地刹住了。
前面的黑暗里,站着一个人。
没有呼吸声,没有心跳声,甚至连脚踩在污水里的声音都没有。他就那样突兀地立在那里,像是从阴影里长出来的黑色蘑菇。
萨妲柯转身。
后面也站着人。
左边,右边。
这条狭窄的地下通道里,不知何时已经挤满了人。整整五十个。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紧身作战服,手里提着明晃晃的半刃刀。
阿克曼。
萨妲柯认得这种气息。那种冷漠、高效、为了杀戮而存在的味道。
“你是谁?”
萨妲柯把后背贴在墙上,身体微微弓起,像是一张拉满的弓。
正前方那个男人走了出来。
他长着一张丢进人堆里找不着的大众脸,手里提着一把还在滴水的刀。正是那个在议事厅里唯唯诺诺的阿克曼族长。
“别紧张,孩子。”
族长把刀插回鞘里,发出一声脆响。
“我没空跟你废话。”
萨妲柯不想听。她张开嘴,露出了那几颗并不锋利的小牙,对着自己的手掌虎口狠狠咬下去。
既然跑不掉,那就把这里炸了。
在这个距离变身进击的巨人,虽然会被挤压得动弹不得,但爆发的蒸汽和冲击波足够把这几十个阿克曼变成肉泥。
她的牙齿已经刺破了皮肤。
鲜血渗了出来。
就在那金色的闪电即将爆发的前一秒。
哗啦。
整齐划一的声音。
那五十个提着刀的杀戮机器,包括那个领头的族长,突然做出了一个让萨妲柯把变身硬生生憋回去的动作。
他们跪下了。
膝盖砸在肮脏的污水里,溅起黑色的泥点。
阿克曼族长低下头,额头几乎贴到了水面上,双手平摊在身体两侧,摆出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姿势。
“恭迎陛下。”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下水道里回荡,带着一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恭敬。
“车驾已备好,请陛下回宫更衣。”
萨妲柯嘴里还咬着自己的手,血顺着嘴角流下来。她愣住了,那双总是充满杀气和算计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叫做“懵逼”的情绪。
陛下?
这群人脑子坏了?
……
画面一闪。
没有过渡,没有解释。
那个阴暗潮湿的下水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大得离谱的浴室。
地面铺着温润的白砖,墙壁上镶嵌着黄金和贝壳拼成的花纹。巨大的圆形浴池里,奶白色的热水正冒着氤氲的蒸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玫瑰花香。
萨妲柯坐在浴池边的一张小板凳上。
她浑身僵硬,像是个被绑架的人质。
在她身后,一个穿着女仆装的金发少女正用昂贵的精油,轻轻擦拭着她的后背。
少女看起来十二岁左右,美得不像是真人。那种美没有任何攻击性,软绵绵的,像是刚出炉的。
“这儿有点脏哦。”
少女的声音也很软,她用指尖抠掉了萨妲柯肩膀上一块干结的血痂,那是之前在庄园战斗时留下的。
“疼吗?”
少女凑过来,在那块粉红色的新肉上吹了口气。
萨妲柯猛地缩了一下肩膀,躲开了那只手。
“你是谁?”
萨妲柯警惕地盯着这个金发女仆。
她能感觉到,这个女人很危险。比那些阿克曼还要危险。虽然她身上没有任何杀气。
但直觉告诉萨妲柯,如果这个女人想杀她,她连变身的机会都没有。
“叫姐姐。”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笑眯眯地拿起一条干毛巾,把萨妲柯像个洋娃娃一样裹了起来。
“我是来伺候陛下洗澡的贴身女仆。”
“我不是陛下。”
萨妲柯冷冷地说,“我也不是什么贵族。我是在贫民窟垃圾堆里长大的野狗。你们抓错人了。”
“没抓错呀。”
少女把萨妲柯抱到一面巨大的落地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个瘦小的女孩。
洗去了污垢,梳理了那头乱糟糟的长发,换上了一套繁复精致的蕾丝睡裙。虽然脸色依旧苍白,眼神依旧凶狠,但那种希兹尔人特有的清秀五官已经显露无疑。
“看,多漂亮。”
少女站在萨妲柯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两张脸在镜子里重叠。一金一黑,一柔一刚。
“为什么要我当王?”
萨妲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那个人很陌生,也很恶心。
“弗里兹家没人了吗?还是说你们想找个替死鬼?”
“弗里兹家有人。”少女拿着梳子,一点点梳理着萨妲柯还没干透的头发,“但那个叔叔太无聊了。他只知道守着旧规矩,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把穷人当燃料。”
“所以他死了。”
少女说得轻描淡写,就像是在说死了一只苍蝇。
“我把他杀了。”
萨妲柯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从镜子里死死盯着身后的少女。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姐姐”,刚才笑着承认了弑君?
“你是始祖巨人。”
萨妲柯不是疑问,是肯定。
只有始祖巨人,那个一直躲在深宫里的内王,才有能力调动阿克曼家族,才有胆量杀了外王。
少女把梳子插在萨妲柯的头发上。
“真聪明。不愧是进击的巨人。”
她弯下腰,把下巴搁在萨妲柯的头顶上,双臂环住萨妲柯的脖子,像是在抱着一个大号的布偶。
“那个颁布《无垢法案》、害死你父亲、把你逼进下水道的坏国王已经不在了。现在这个位置空出来了。”
少女对着镜子眨了眨眼。
“你不想坐上去吗?”
“不想。”
萨妲柯回答得干脆利落。
“我只想复仇。杀了那些家主,杀了那些把人当牲口的贵族。我不稀罕当什么王。”
她挣脱了少女的怀抱,跳下凳子,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而且,王不自由。”
萨妲柯转过身,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燃烧着野火。
“被关在这个笼子里,每天听那些大臣废话,还得提防被人下毒。这算什么王?这是高级囚犯。”
“我要的是自由。”
“我想去哪就去哪,想杀谁就杀谁。这才是我要的。”
少女听完,并没有生气。
她反而笑得更开心了。那种笑容里带着一种宠溺和……怜悯。
“自由?”
少女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
白玉的地板变成了黄沙。画着花纹的墙壁变成了无尽的星空。那个温暖的浴室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荒原。
道路。
萨妲柯惊恐地看着四周。她不是第一次进这个空间,但以前都是短暂的意识连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连身体都好像被拉了进来。
“你看那是谁?”
少女指着远处。
在那棵发光的巨树下,那个佝偻的身影依旧在堆着沙子。
始祖尤弥尔。
“她是神。是我们艾尔迪亚人的祖先。她的神殿遍布世界,我们每天都在向她祈祷。她是圣尤弥尔。”
始祖尤弥尔赤着脚走在沙地上,脚上的镣铐拖出长长的痕迹。
“一千多年前,她获得了巨人之力,哪怕死了,她的灵魂也依然在这里,主宰着所有艾尔迪亚人的命运。她能修改记忆,能重塑身体,甚至能绝育整个种族。”
少女走到尤弥尔身边,拍了拍那个正在捏巨人的奴隶的肩膀。
尤弥尔没有反应,依旧机械地工作着。
“她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但你觉得她自由吗?”
少女转过头,看着萨妲柯。
“她在这里堆了将近两千年的沙子。每当外面有人变身,她就要在这里捏出一个身体。每当有人受伤,她就要在这里修补。”
“她是神,也是全天下最可怜的苦力。”
少女摊开手,那片璀璨的星空压了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连神都没有自由,你凭什么觉得你能有?”
萨妲柯沉默了。
她看着那个不知疲倦的尤弥尔,感觉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自由。”
少女走回萨妲柯面前,弯下腰,那双湛蓝的眼睛里倒映着整个星河。
“我们都是被困在剧本里的角色。区别只在于,你是想当个被人随意踩死的路人,还是想当个能改写几行台词的主角。”
她伸出手,掌心里托着一顶虚幻的王冠。
“当了王,你确实会被困在王宫里。但你有权力。”
“你可以调动军队,可以修改法律,可以让那些曾经欺负你的贵族像狗一样跪在你脚下舔鞋底。”
“你不是想复仇吗?”
少女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靠你一个人,杀得完吗?七大家族有多少私兵?有多少火炮?你杀一个,他们就生十个。你累死了,他们还在开宴会。”
“但如果你成了王……”
少女把那顶王冠轻轻戴在萨妲柯的头上。
“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他们全部送上断头台。你可以发动战争,把这个烂透了的世界烧成灰,然后按照你的喜好重新捏一个。”
“这不是自由。”
少女贴着萨妲柯的耳朵,轻声呢喃。
“这是比自由更爽的东西。这叫支配。”
萨妲柯感觉头顶一沉。
那顶虚幻的王冠似乎有千钧重。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笑得一脸天真的金发恶魔。
“成交。”
萨妲柯听见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