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山村午后,时光仿佛被阳光浸泡得绵长而慵懒。金黄色的光线透过稀疏的柿子树梢,在院子里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新翻泥土的醇厚气息、晾晒菜干的淡淡咸香,以及远处山林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松涛声。周振华坐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身前放着一把初具雏形的桑木弓胎,他正用一块表面粗糙的磨石,极富耐心地、一圈又一圈地打磨着弓臂的弧度,动作缓慢而稳定,发出富有韵律的“沙沙”声,仿佛在与手中的木头进行一场无声的交流。高红梅则在院子另一头,将洗净切好的萝卜条、芥菜缨子均匀地铺在几个大竹匾里,任由秋阳吸走它们多余的水分,准备冬日的美味。周慧慧搬了个小马扎,倚在门框边,膝上摊开一本高中课本,低声诵读着,不时用铅笔在页边做着记号。三人各安其事,构成一幅恬淡、安宁,几乎与世无争的农家生活画卷,时光在此刻仿佛都放慢了流速。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便被打破。
突然,从村口方向,传来一阵与乡间土路、鸟鸣犬吠格格不入的、低沉而富有力量的引擎轰鸣声。那声音由远及近,沉稳有力,带着一种金属的质感,瞬间撕裂了山村的静谧。很快,一辆线条流畅、漆面光可鉴人、在秋阳下闪烁着耀眼光泽的黑色豪华轿车,如同一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优雅而强势的访客,缓缓驶入了月亮河村那坑洼不平的土路。更令人侧目的是,在这辆轿车后面,还跟着一辆车身沾了些尘土、但同样价值不菲的皮卡,后车厢里整齐地码放着各式各样、包装精美的礼箱。这一前一后两辆车,如同误入桃花源的钢铁巨兽,带着与周遭环境截然不同的现代气息,最终,竟在周振华家那由竹篾和木桩搭就的、充满田园野趣的简朴篱笆院门外,缓缓停了下来。
这前所未有的阵势,立刻像一块投入平静池塘的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左邻右舍的村民纷纷被这罕见的引擎声吸引,从自家屋里、田间地头探出头来,好奇地张望着。孩子们更是兴奋地围拢过来,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只是睁大了眼睛,指着那光鲜亮丽的车子叽叽喳喳。狗儿们也似乎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氛,此起彼伏地吠叫起来。
在众多好奇、惊讶、甚至带着点敬畏的目光注视下,黑色轿车的车门被轻轻推开。首先下来的是一位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深色西装、皮鞋锃亮、气质沉稳如山岳的中年男人。他约莫五十多岁年纪,身材保持得很好,鬓角虽已染上些许霜白,但面色红润,眼神锐利而深邃,仿佛能洞悉人心。他举手投足间,自带一种久居上位、发号施令所形成的从容气度与不怒自威,与这朴素的乡村环境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他,正是经常出现在本地电视新闻和财经杂志封面上、在本市乃至省内都声名赫赫的商业巨擘——王建业。
紧接着,另一侧车门也打开了,跳下来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她约莫十八九岁,穿着一身当下城市里最时髦的连帽卫衣和修身牛仔裤,扎着利落的马尾辫,脸上带着几分未经世事的好奇和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灵动跳脱。她正是王建业的独生女,被视若掌上明珠的王小小。她一下车,就好奇地四处打量这个与她平日所见截然不同的世界,目光最终也落在了那扇篱笆院门上。
王建业站在车旁,目光扫过这处普通的农家小院,眼神中没有任何轻视或不耐,反而带着一种郑重的审视。他轻轻整理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衣襟和领带,脸上堆起真诚而谦和的、与他身份似乎有些“不符”的笑容,亲自上前,推开了那扇略显简陋、甚至有些摇晃的篱笆院门,然后朝着院内朗声开口道,声音洪亮而清晰,带着十足的敬意:“周先生,冒昧来访,事前未能预约,实在是打扰了!”
院内的三人,早已被门外的动静惊动,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高红梅手里还捏着一把没来得及铺开的萝卜干,看着这突如其来、气场强大的访客和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豪华车队,整个人都有些懵了,下意识地放下手里的活计,有些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双手不自觉地在前襟上擦了擦。周慧慧也合上了书本,从马扎上站起身,看着那位只在电视里见过的本市首富和他身边时尚靓丽的女儿,脸上写满了惊讶和一丝怯意,不自觉地往周振华身后挪了挪步子。
唯有周振华,神色最为平静。他缓缓放下手中正在打磨的桑木弓胎,将其轻轻靠在墙边,然后才直起身,目光平静如水地看向不请自来的王建业父女,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仿佛对他们的到来早有预料,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语气一如既往的淡然平和:“王先生,王小姐,远来是客,请进。”
王建业见周振华如此反应,心中对他更是高看了一眼。他快步走进院子,丝毫没有因院落的简朴、工具的粗糙而流露出任何异样情绪,反而脸上的笑容更加热情真诚。他几步走到周振华面前,伸出双手,用力地握住了周振华那因为常年劳作而带着薄茧的手,用力摇了摇,语气激动,带着不容置疑的感激:“周先生!您可真是我的大恩人啊!再造之恩,没齿难忘!上次在省城偶然相遇,多亏了您那神乎其技的几针!我那个顽固的头痛宿疾,纠缠了我足足十几年了!国内外看了多少顶尖的专家、名医,用了多少昂贵的进口药,都说是神经性头痛,只能缓解,无法根除,发作起来真是痛不欲生!可自从两个月前,经您妙手针灸之后,这两个月来,竟然一次都没有再犯过!晚上睡觉也踏实了,头脑也清醒了,处理起工作来感觉精力都比以前充沛得多!这份恩情,实在是太重了!我王建业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他的话语恳切无比,情绪饱满,显然是发自肺腑的感激,甚至眼眶都有些微微发红,完全不像一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冷静理智的大亨。跟在他身后的王小小也走上前来,仰着俏脸,好奇地打量着周振华,然后脆生生地、带着几分娇憨地说道:“谢谢周叔叔!我爸爸现在真的好了很多,以前看他头疼起来的样子,我都害怕……现在家里都安心多了!”
这时,后面皮卡上的司机和两名穿着干练的助理,已经开始默契地往下搬运东西。一样样包装精美、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礼品被陆续搬进这本就不算宽敞的小院,很快就在院子中央堆起了一座令人瞠目结舌的“小山”:有装在精致木匣里的、品相极佳的名贵虫草、鹿茸、野山参;有包装古朴典雅、印着“特供”字样的顶级茶叶;有专门送给高红梅的、触手柔滑、绣工精湛的苏绣真丝围巾和一整套她叫不出名字的国际品牌护肤品;甚至还有几套用紫檀木盒装着的、散发着墨香的文房四宝,以及几函蓝布封面的古籍线装书,显然是仔细打听过,特意投周振华所好。最后,那位助理还小心翼翼地捧进来一个用明黄色绸缎覆盖着的红木托盘。王建业亲自上前,轻轻揭开绸布,里面赫然是一套打造得极其精良、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金针和银针!针具排列整齐,长短粗细不一,针柄处还雕刻着细密的云纹,无论是材质还是工艺,都绝非市面上寻常中医所用,一看就是请能工巧匠专门定制、价值连城的宝物。
“周先生,周夫人!”王建业指着这满院的礼物,态度放得极其谦卑,语气诚恳,“这一点点小小的心意,实在不成敬意,仅仅是为了表达我的万分感激之情!还请二位务必赏脸收下!否则,我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啊!”
高红梅看着这瞬间堆满了半个院子、许多东西她只在电视广告里见过的贵重礼物,惊得嘴巴微微张开,半晌都合不拢。她活了半辈子,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她只觉得心跳加速,脸上发烫,连连摆手,声音都带着些慌乱和不知所措:“这……这……王先生,这太贵重了!这怎么能行!振华他……他就是顺手帮了点小忙,是医生本分,哪能收您这么重的礼!这不行,绝对不行!” 她急得几乎要语无伦次。
周慧慧更是紧紧躲在周振华身后,只敢探出半个脑袋,偷偷打量着那位传说中的首富和他那光彩照人的女儿,以及满地的“奇珍异宝”,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周振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堆积如山的昂贵礼物,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皱了一下,但随即又很快舒展开来,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他并没有去细看那些足以让普通人艳羡不已的财物,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一脸真诚的王建业,语气依旧淡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王先生,你太客气了。我说过,医者本分而已。既然当时碰上了,你又受病痛折磨,我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治病救人,是分内之事。这些礼物,实在过于贵重,还请收回大部分,我们山野人家,用不上这些,收下反而于心不安,寝食难宁。”
王建业是何等精明剔透的人物,他在商海浮沉数十年,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周振华那一闪而过的皱眉和话语里清晰的疏离与拒绝,他瞬间便捕捉到了。他立刻明白,对于周振华这样真正的高人,用世俗的财富和物质恐怕难以真正打动其心,甚至可能引起反感。他心思电转,立刻哈哈一笑,态度极其自然地转变,话语说得极其漂亮,既给了周振华台阶,又表达了充分的尊重,更隐晦地提出了一个让对方难以拒绝的理由:“周先生高风亮节,淡泊名利,王某实在是佩服!汗颜,汗颜啊!既然先生如此说,那王某也不敢强求,免得玷污了先生的清誉。这样,您看如何——这些滋补的药材和茶叶,您务必留下!我这身体虽然好了不少,但毕竟伤了根本,还需要长期调理巩固。这些东西,就算是我预付给先生,后续帮我再看看、调理身体的诊金和药资,这总说得过去吧?合情合理!至于其他的这些身外之物,先生既然看不上眼,那是我王某俗气了,回头我就让人原样拉走,绝不给先生添堵!”
他这番话,可谓滴水不漏,既全了周振华“医者本分”的面子,又以“后续调理”为名,留下了最实用、也最能体现关心的药材茶叶,更重要的是,借此维持了与周振华继续往来的由头。王建业真正的目的,根本不仅仅是一次性的重礼感谢,而是想要真正结交上周振华这个人脉。一个拥有如此神奇医术、气度超凡脱俗、却又甘于隐居在这偏僻山村的人,其背后可能隐藏的能量、智慧和人脉,在王建业这等精明的商人看来,其长远价值,远远超过了眼前这些有价的礼物。他那敏锐的商业直觉告诉他,与周振华建立并维持一种良好、甚至是亲密的关系,或许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能起到扭转乾坤、意想不到的巨大作用。这,才是他今天亲自前来的核心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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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华何等心智,岂能看不出王建业这以退为进的心思?他深深地看了王建业一眼,见对方眼神诚恳,姿态放得极低,话又说到这个份上,若再坚持推辞,反倒显得不近人情。他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王先生思虑周全。既然如此,这些药材和茶叶,我便愧领了。多谢美意。”
王建业见周振华终于松口收下部分礼物,心中顿时暗喜,知道这条线算是初步搭上了,关系也算是建立起来了。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笑容更加灿烂真诚。他立刻绝口不再提礼物的事,仿佛那堆小山不存在一般,转而像一位熟稔的老朋友,神态轻松地与周振华聊起了家常,询问山村四季的变化,田里的收成,欣赏周振华挂在墙上的几幅笔墨疏淡的山水画作,言语间充满了欣赏。他甚至饶有兴致地蹲下身,拿起周振华刚才打磨的那把桑木弓胎,虚拉了两下,啧啧称奇,向周振华请教这制弓的选材和火候讲究,态度谦逊,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丝毫没有身为百亿富豪的架子。
高红梅和周慧慧在一旁,看着这位平日里只能在电视新闻里仰望的、本市的传奇首富,在自家丈夫(叔叔)面前,竟是如此的和蔼可亲、谦逊有礼,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心中的震撼简直无以复加。她们再一次深刻地、直观地认识到,周振华,这个与她们朝夕相处的男人,其身上所蕴含的能量和高度,恐怕远远超出了她们以往的认知和想象。
夕阳渐渐西沉,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了绚丽的橘红色,也给这小小的农家院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王建业父女见天色不早,这才起身告辞。临走前,王建业又再三热情地邀请周振华和高红梅,有空一定要去市里他的家中做客,让他尽一尽地主之谊。周振华也只是微笑着点头应允,并未多言。
送走了那气势不凡的车队,小院终于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只是,院子中央那堆码放整齐的贵重药材和茶叶,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与山村格格不入的、属于城市与财富的独特气息。
高红梅看着那堆东西,依然觉得有些不真实,仿佛做了一场梦。她走到周振华身边,喃喃道:“振华,这王首富……人也太好了吧?一点架子都没有,还这么……这么客气。”
周振华望着车队消失在村口暮色中的方向,目光悠远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他淡淡一笑,语气平和:“商人重利,也更懂得长远投资。他看中的,或许并非仅仅是那几针之恩。不过,他这人,知情识趣,懂得分寸,倒也不算讨厌。”
他知道,王建业的这次来访,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他一直以来刻意维持的、平静而隐逸的山村生活,或许从今天起,真的要开始泛起一些不一样的、或许会更复杂的涟漪了。而站在他们身后的周慧慧,看着周振华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愈发挺拔神秘的侧影,心中那份长久以来一直存在的、混杂着对长辈的崇拜、对未知的好奇与一丝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微妙难言的情愫波澜,再次被这突如其来的访客,轻轻地、却深刻地搅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