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建业带来的助理和司机开始有条不紊地将那些包装精美、用料考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礼物，一样样从擦得锃亮的皮卡后车厢搬下来，几乎堆满了小半个原本只充斥着泥土气息、农具和晾晒菜干的质朴院落时，院子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凝滞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阳光照在那些华丽的包装盒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与周围粗糙的土墙、木栅栏形成了无比突兀的对比。
高红梅是第一个彻底愣住的。她手里还无意识地捏着几根准备铺开晾晒的萝卜干，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的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不断增高的“礼盒山”——印着烫金外文字母、散发着淡淡木香的华丽礼盒；比她过年时见到的最漂亮的年画还要精致、用锦缎包裹着的长条匣子；那展开后如同流霞般绚烂、触手柔滑冰凉、她连摸都不敢用力摸的苏绣真丝围巾……她活了这大半辈子，在田埂上、在灶台前、在集市里，何曾见过这么多、这么贵重、这么“不真实”的东西堆在一起？而且，这些东西，竟然是送给他们的！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惶恐、茫然和难以置信的情绪攫住了她，让她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团被搅乱的浆糊，完全转不动了。嘴唇微微张着，喉咙里发干，半晌，才从胸腔里挤出一声无意识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呢喃：“俺……俺的娘诶……” 她猛地转过头，求助般地看向身旁的周振华，眼神里充满了孩童般的无措和深深的询问，嘴唇翕动了几下，仿佛在用无声的语言急切地问：“振华，这……这都是啥玩意儿？咱……咱这样的人家，哪能收下这些？这得咋办啊？”
周振华虽然依旧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维持着表面的沉静如水，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也极其飞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讶异。他预感到王建业会来登门致谢，以商人的行事风格，必然不会空手而来，却万万没料到对方的“谢意”会如此具象化，如此厚重，如此充满了直白而浓烈的、试图用物质财富来衡量和填补人情债的意味。这与他素来奉行的淡泊处世、顺其自然之道，实在是有些格格不入，甚至隐隐触及了他心中某种不愿被世俗价值捆绑的界限。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浅的川字纹，但旋即又被强大的心志抚平，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他只是静静地、目光沉稳地看着那些礼物如同垒积木般越堆越高，并未立刻出声制止或表态，仿佛在观察，在权衡。
而三人中，视觉和心理冲击最大、反应也最为剧烈的，莫过于在县里读书、自认为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周慧慧。
当那个印着知名人参品牌标志、散发着清苦药香的深棕色长条木匣被助理小心翼翼地搬进来时，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眼睛瞬间睁大；当那个包装极致奢华、设计感十足、她只在同学传阅的时尚杂志彩页上惊鸿一瞥过的某国际顶级护肤品套装出现在眼前时，她控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脏砰砰直跳；当那位女助理轻轻抖开那条光泽流转如水、上面绣着栩栩如生的蝶恋花图案、精美得如同艺术品的苏绣真丝围巾时，在秋日阳光下，那绚丽的色彩和极致的工艺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压抑不住的惊呼；尤其是当最后，那个覆盖着明黄绸缎的红木托盘被郑重端上，王建业亲自揭开，露出里面那套打造得纤毫毕现、针体闪烁着温润而幽冷金属光泽、长短粗细不一、甚至能看清针柄处雕刻的繁复云纹，一望便知绝非凡品、极有可能是请了名匠专门为周振华量身定制的金针与银针时，周慧慧感觉自己脑海中某根名为“常识”和“价值衡量”的弦，“啪”地一声彻底崩断了！
她几乎是完全失态地、毫无形象地张大了嘴巴，足以塞进一个鸡蛋。那双平日里清澈明亮的杏眼里，此刻充满了翻天覆地般的、难以置信的震惊。她的视线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在那座越来越炫目、越来越沉重的“礼物山”和站在山前、神色依旧平静得令人心折的周振华之间，来回急速地、反复地逡巡，试图在这巨大的反差中找到一丝逻辑。
“那……那个长盒子，里面装的是不是百年以上的野山参？我……我好像在省台那个很火的鉴宝节目里见过类似的，专家说那种品相的，价值恐怕……”她小声地、几乎是无意识地自言自语般惊呼，话到一半又猛地刹住，白皙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意识到那个具体价格数字可能是一个她无法想象、也不敢说出口的天文数字，会吓到旁边的红梅婶子。
“还有那个！蓝色盒子的！是……是那个据说特别特别贵、叫什么‘ r’的法国牌子的面霜和精华！我们班那个父亲做外贸生意的张丽，她有一小瓶试用装，平时都舍不得用，拿出来炫耀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这一整套正装……”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我的天老爷啊……那套针……那真的是金的吗？还有银的？这做工，这光泽……这得花了多少钱啊？专门为振华叔打的？”她感觉自己的价值观正在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振华叔……他……他上次去市里，到底顺手治好了王首富什么不得了的大病啊？这谢礼……这阵势……也太……太吓人了吧！这已经不是感谢了，这简直是……”她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眼前这超乎她认知范围的场面。
周慧慧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过去十几年来建立起的、关于“报答”、“人情”、“价值”乃至“厉害”的概念，在这一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近乎毁灭性的冲击。她知道振华叔很了不起，他身手矫健能制服歹徒，他画技高超能画出传神的画像，他沉稳可靠能给与人无尽的安全感，他甚至还懂些玄妙的医术。但她从未敢想象，他的这种“厉害”，竟然能够如此直接、如此具象化、如此具有冲击力地，转化为眼前这座令人头晕目眩、心跳加速的“礼物山”，能换来在本市堪称传奇、站在财富和权势顶端的王建业如此谦卑恭敬、甚至带着一丝讨好的态度，以及如此惊人到匪夷所思的物质回报。这已经完全超越了她这个高中生所能理解的、“报答”二字的边界，触及了一个她完全陌生的、由巨大财富和复杂人情构筑的世界。
她不由自主地再次将目光投向周振华。他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平静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仿佛眼前这堆足以让无数人疯狂的财富，与他身后那堵斑驳的土墙、墙角那把磨得光滑的锄头并无本质区别。在这片由金钱和奢侈品营造出的、光怪陆离的氛围中，他那种深沉的平静，反而散发出一种更加强大的、令人心安又令人敬畏的气场。周慧慧忽然觉得，这位平日里看起来温和甚至有些寡言的叔叔，身上笼罩的那层神秘迷雾，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浓重、更加深不可测了。这种难以测度的深度，让她在心生无限敬畏的同时，胸腔里也难以抑制地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与有荣焉的骄傲和自豪。毕竟，她是被这样一位仿佛隐藏着惊天秘密的奇人，如此真切地保护着、关爱着的侄女。
整个院子里，只剩下王建业从容不迫、带着热情笑意的说话声，以及礼物被轻拿轻放时发出的细微声响。这片刻意营造的“热闹”，反而更加反衬出高红梅那手足无措的茫然、周慧慧那内心翻江倒海般的震惊与价值重构、以及周振华那仿佛置身事外般的、深沉的平静。这堆突如其来的、象征着巨大财富和世俗价值的礼物，就像一块从天外飞来的、硕大无朋的陨石，重重地砸进了这方平静的农家小院，在三人心湖深处，各自激起了形态迥异、却都同样深刻而持久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