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的山村，像是完成了一场盛大仪式后陷入短暂休憩的巨人，空气中弥漫着新稻入仓后特有的、令人心安的干燥谷物香气，混合着清晨渐渐泛起的淡淡霜意，吸入肺腑，带着一丝凛冽的清醒。这天清晨，东方的天际才刚刚泛起一层如同鱼肚般的灰白色，月牙还斜斜挂在天边，清辉未褪，整个月亮河村便已从沉睡中彻底苏醒。村中央那棵不知历经了多少朝代风雨、枝干虬结如龙的老槐树下，一口锈迹斑斑却声音洪亮的铁钟被周村长郑重地敲响，“当——当——当——”，悠扬而沉浑的钟声穿透薄雾，在群山环抱的村落间层层回荡，这是召集全村参与一年一度最重要集体活动——祭拜山神的信号。
周村长今天特意穿上了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笔挺的深蓝色中山装，连风纪扣都扣得一丝不苟。他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平日里罕见的庄重与肃穆，仿佛要去完成一件沟通天地的神圣使命。村民们听到钟声，如同溪流汇入大海，从各家各户的柴扉木门中走出，男女老少，扶老携幼，脸上无不带着对自然与未知的敬畏，以及对来年生活的虔诚期盼。这是一年中除了春节之外，最为重要的集体活动，旨在祈求执掌山林、孕育万物的山神，来年能继续赐予风调雨顺、狩猎平安、整个山村安宁顺遂。
周振华和高红梅也早早起身，仔细收拾妥当。高红梅换上了那件在集市上新买的、颜色雅致的藕荷色上衣，头发用新头绳抿得光洁整齐，显得格外精神。周振华则穿上了那件厚实挺括的藏蓝色工装外套，新衣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整个人干净利落，眉宇间那股沉稳内敛的气度，与这庄重的场合相得益彰。他们锁好院门，踏着晨露出门时，正巧遇上同样精心打扮过的周慧慧。她穿着一身干净的碎花小褂，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辫梢系着鲜艳的红头绳，脸上带着参与盛事的兴奋与些许紧张。
“振华叔，红梅婶子！”周慧慧快步迎上来，声音清脆，“我们也快去吧，去晚了可就占不到好位置了！我听我爷爷说，今年各家各户凑的祭品特别丰盛，光是肥猪就献了一整头呢！”
三人随着络绎不绝的人流，穿过弥漫着炊烟和晨雾的村中小道，来到了村后那座最为巍峨、被村民世代尊称为“祖山”的苍茫大山脚下。山脚下有一片相对平坦的开阔地，视野极佳，正对着祖山的主峰。开阔地中央，矗立着一座由大小不一的青石粗略垒砌而成的简易祭坛，岁月在石头上留下了斑驳的苔痕和风化的痕迹。祭坛前，立着一块形状奇特、被千年风雨侵蚀得异常光滑、隐约能看出些许人形轮廓的古老山石，这便是月亮河村村民心目中，山神的具体象征，承载着不知多少代人的信仰与寄托。
此刻，祭坛上已经摆满了由各家各户精心凑集而来的祭品，琳琅满目，堆积如山，散发着浓郁的人间烟火气：蒸得白白胖胖、顶端裂开十字花纹的大饽饽，象征着富足与喜庆；整只煮熟、昂首挺胸、羽毛鲜亮的红冠大公鸡；肥瘦相间、油光锃亮、切成大方块的五花猪肉；用新收的、颗粒饱满的金黄稻谷堆成的小山；各种从山里采集晾晒的核桃、栗子、松子等干果；还有几坛用红布封口的、自家酿造的醇厚米酒，酒香隐隐透出。这些丰盛的祭品，无声地诉说着村民们对山神最朴素、最直接的感激与祈愿，近乎倾其所有。
周村长作为主祭人，神色凝重地站在祭坛的最前方。他先是净手，然后从一个古朴的木盒中取出三炷比拇指还粗的、特制的长香，用火镰点燃。香烟袅袅升起，带着松柏枝特有的清冽香气，在清冷的空气中盘旋、扩散。他双手捧香，面向云雾缭绕的祖山和那块被视为山神化身的古老山石，深深弯下腰，一连三鞠躬，动作缓慢而庄重，每一个弯腰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随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将三炷香稳稳地插入祭坛前那个石制的、布满香灰的香炉之中。
就在香插入香炉的瞬间，原本还有些细微嘈杂、孩童嬉闹的人群，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键，瞬间变得鸦雀无声。连最不懂事的孩子，也被身旁的大人紧紧按住肩膀，用眼神示意噤声。全场肃立，只剩下山风穿过远处林梢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声，以及插在祭坛两侧的、绣着古怪符文的三角形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声音。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庄严感笼罩了整个祭祀场地。
“跪——” 周村长转过身，面向村民，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带着一种古老仪式特有的吟唱调子，拉得悠长而沉重，在山谷间激起回响。
哗啦啦一阵响动，如同风吹过麦田。全村男女老少，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孩童，包括周振华、高红梅和周慧慧在内，都齐齐面向那块古老的山神石，毫不犹豫地屈膝跪了下来。粗糙的土地隔着薄薄的裤料，传来冰凉的触感。高红梅一脸虔诚，双手在胸前合十，闭上眼睛，嘴里低声而快速地念叨着，祈求山神保佑丈夫出入平安、家中粮食满仓、无病无灾。周慧慧也学着周围大人的样子，恭敬地低着头，双手伏地，心中默念着属于自己的小小愿望，脸上满是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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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华随着众人一同跪下，但他的腰背依旧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如同山间的青松。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祭坛和人群，遥遥望向祖山那云雾缭绕、神秘莫测的山巅，眼神深邃如古井，仿佛能穿透那层层叠叠的迷雾，看到那冥冥之中存在的、掌控着这片广袤山林万物生息轮回的古老存在。与周围村民那种纯粹而略带惶恐的敬畏不同，他的眼神里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与平静，甚至……隐隐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与一位相识已久却久未谋面的老友隔空对视般的默契与探究。他体内那源自神秘空间的、微弱却精纯的灵气，在此刻似乎与脚下这座沉睡的、蕴含着磅礴生机的古老山脉，产生了一种极其隐秘而深沉的共鸣与律动。
“拜——” 周村长再次拉长声调，发出指令。
所有人闻声，齐齐俯下身子，将额头恭敬地触碰到冰凉的土地上，完成庄重的一叩首。
周振华也依礼而行，姿态标准。然而，就在他低头叩首，额头即将触及地面的那一瞬间，他超乎常人的敏锐灵觉，清晰地感知到，一股庞大、古老、苍茫而温和的意念，如同一位沉睡的巨人被外界的动静轻轻唤醒，慵懒地翻了个身，自那遥远而高耸的山巅之上，似有似无、如同水银泻地般，轻柔而迅速地扫过整个祭祀场地。这股意念浩瀚无边，带着山林特有的泥土、草木与岁月的气息。当它如同无形的波纹掠过周振华身上时，似乎微微地、不易察觉地停顿了那么一瞬，带着一丝淡淡的审视与好奇，仿佛确认了什么，随即又如同退潮的海水般，悄无声息地收敛、退去，重归山体的沉寂。周振华心中微微一动，泛起一丝涟漪，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接下来，便是严格遵循古礼的三跪九叩。每一次跪拜，每一次叩首，都伴随着周村长苍凉古朴的吟唱和村民心中无声的祈祷。仪式感带来的庄严，让时间仿佛都变得缓慢而沉重。
三跪九叩之后，周村长清了清嗓子，开始高声诵读那篇早已准备好、用词古奥的祭文。内容无非是追述山神恩德，感谢过去一年对月亮河村风调雨顺、猎物丰饶的庇佑，并恳请山神在新的一年里，继续赐福于此地，保佑一方水土安宁，人畜兴旺。那苍凉而富有韵律的语调，在山谷间悠悠回荡，与风声、旗帜声混合在一起，更给这古老的仪式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庄严的色彩，仿佛真的在与冥冥中的存在对话。
祭文诵读完毕，几个早已准备好的精壮小伙，嘿呦嘿呦地抬上来一口半人高的大陶瓮，里面盛放着刚刚宰杀、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猪羊鲜血，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周村长面色凝重，用一个大木勺舀起满满一勺暗红色的鲜血，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奋力将鲜血泼洒在那块古老的山神石以及周围的土地上，完成最为古老和原始的“献血”之礼。殷红的血液浸入干燥的泥土，迅速洇开，象征着与神灵共享牺牲，缔结盟约，祈求祂的接纳与庇佑。
最后，是焚烧祭品和纸钱。村民们神情肃穆，将带来的金银纸元宝、彩纸剪成的衣帽鞋袜等物，小心翼翼地投入祭坛前那早已点燃、火焰熊熊燃烧的火堆之中。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这些象征性的物品，将其化为灰烬和浓烟。火光跳跃，映照着在场每一张被山风和岁月刻上痕迹的、虔诚的脸庞，烟雾混合着香火的气息，形成一道粗壮的灰色烟柱，笔直地升上渐渐明亮的天空，仿佛真的能将这人世间最朴素的祈愿与敬意，遥遥传达给那居住在云端、掌管着大地丰饶的神明。
整个祭祀仪式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过程庄重、古朴、一丝不苟，充满了原始信仰的震撼力量与对自然伟力的无限尊崇。当所有的程序终于完成，周村长用尽力气，高声宣布“礼成——”时，所有屏息凝神的村民们，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不约而同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重新露出了轻松与释然的表情，纷纷从地上站起身来，活动着有些发麻的腿脚，开始互相低声交谈，脸上带着完成一件大事后的满足。接下来，便是分享那些已经献给山神、象征着福气与庇佑、如今可以由凡人分食的祭品（通常是那些饽饽和煮熟肉类）的时刻，这在村民们看来，是沾取神灵福泽的重要环节。
高红梅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膝盖和裤腿上沾染的尘土，长长舒了口气，脸上带着一种心灵得到抚慰的安宁，对身边的周振华说：“今年这祭典搞得真隆重，程序一点没省，我这心里啊，感觉特别踏实，好像山神爷爷真的听到咱们的念叨了。”
周慧慧也站起身来，点头附和，脸上红扑扑的，带着参与盛事后的兴奋：“是啊，红梅婶子，我感觉也是！仪式的时候，心里可安静了，就觉得山神爷爷一定会保佑咱们村子平平安安，来年有个好收成。”
周振华微微一笑，没有多言，只是再次抬眼，深深地望了望那依旧被云雾笼罩、却仿佛多了几分亲切感的山巅。他知道，有些存在，并非虚无缥缈的迷信，而是与这片土地共生、真实不虚的古老守护者。而今天，在这场全村参与的盛大仪式中，他似乎与这位沉默而强大的“邻居”，进行了一次无声却心照不宣的短暂交流。他伸出手，自然地拉起高红梅的手，语气温和地说：“走吧，我们也去分一块平安饽饽吃，沾沾山神的福气，祈求来年一切顺遂。”
此时，太阳终于完全挣脱了云层的束缚，金灿灿的阳光如同利剑般刺破晨雾，毫无保留地洒在祭祀后的空地上，也洒在每一个村民带着满足与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脸上。古老的仪式与现代的生活，信仰与现实的期盼，在此刻完美地交汇融合。那份源于对自然敬畏的信仰，化为了内心深处一份沉甸甸的安宁与对明天美好的憧憬，无声地融入这秋日山村宁静而祥和的晨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