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川城南,花满楼。
这是琴川最有名的客栈,楼高三层,雕梁画栋,平日里宾客如云。但今日却格外清静——欧阳少恭包下了整个别院。
“风姑娘身体虚弱,需要静养。”他对掌柜如是说,同时递上一锭金子,“这几日,莫让闲杂人等打扰。”
掌柜眉开眼笑地应下,亲自带路。
别院位于花满楼后院,是个独立的小院,院中种满了秋菊,此时正开得烂漫。院墙高耸,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倒真是个静养的好地方。
晴雪被安置在最里间的厢房,屠苏和陵越住在外间,芙蕖与方如沁住在隔壁。欧阳少恭则说要去拜访一位故人,暂时离开。
“屠苏师兄,我想跟你谈谈。”晴雪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好了许多。
屠苏坐到床边:“什么事?”
“幽都……婆婆又传讯来了。”晴雪从怀中取出一枚传讯玉简,上面闪着幽蓝的光芒,“她催我尽快回去,说有要事相商。”
“要事?”屠苏皱眉。
晴雪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是关于我大哥的。婆婆说,近日幽都的‘轮回镜’出现异动,映照出我大哥的气息……就在琴川附近。”
屠苏一怔:“你大哥?你不是说,他八年前就失踪了吗?”
“是失踪,不是死亡。”晴雪眼中泛起泪光,“那年幽都内乱,大哥奉命外出求援,从此音讯全无。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婆婆也在找。可他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连轮回镜都感应不到他的存在。直到最近……”
她握紧玉简:“婆婆说,轮回镜映照出的气息虽然微弱,但确凿无疑。大哥他……还活着,而且就在琴川。”
屠苏沉默了。
他知道晴雪对大哥的感情。八年前在乌蒙灵谷,晴雪曾哭着对他说:“我大哥一定会来救我们的,他答应过我的。”
可最终,她等来的只有他。
“你想让我陪你回幽都?”屠苏问。
晴雪点头,又摇头:“我想,可是……现在不行。屠苏师兄,你的煞气未除,少恭公子的事也未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更何况……”
她看着屠苏,眼中满是担忧:“婆婆说,轮回镜映照出的气息,似乎与焚寂煞气有所感应。她怀疑,大哥的失踪……可能与焚寂有关。”
屠苏浑身一震。
与焚寂有关?
难道晴雪的大哥,当年也卷入了乌蒙灵谷的事?
他努力回想八年前的记忆,可那些画面依旧模糊不清。他只记得大火,记得鲜血,记得母亲最后的话语:“云溪……活下去……找到真相……”
真相……到底是什么?
“屠苏师兄,”晴雪轻声道,“你……真的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吗?关于乌蒙灵谷,关于那场大火……”
屠苏痛苦地摇头:“我只记得片段。大火,死人,还有……还有一把剑。”
“剑?”
“一把赤红的剑,插在祭坛上。”屠苏闭上眼睛,努力回忆,“很多人围着它,在争吵……然后,火就烧起来了。”
他忽然睁开眼睛:“还有一个人……一个穿着黑衣的人,他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切。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记得他的眼睛……很冷,像冰一样。”
晴雪心中一紧。
黑衣,冰冷的眼睛……会不会就是鬼面人?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
欧阳少恭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一位女子。那女子约莫三十来岁,衣着朴素,面容清秀,眉宇间带着一股书卷气。她手中拿着一支竹签,签上系着红绳,似乎是个算命先生。
“风姑娘,屠苏公子,这位是锦娘,我在琴川的故人。”欧阳少恭介绍道,“锦娘精通卜算之术,或许能帮你们找到想找的人。”
“卜算?”晴雪眼睛一亮,“真的吗?”
锦娘微微一笑,走到晴雪床前,仔细端详她的面容,又看了看她的掌纹,最后从怀中取出三枚铜钱,轻轻抛在桌上。
铜钱落地,呈品字形排列。
锦娘凝神看了片刻,眉头微皱:“姑娘要找的,是一位至亲之人。此人命格奇特,似生非生,似死非死,游离于阴阳两界之间。”
晴雪心中一震:“游离于阴阳两界?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既不在阳间,也不在阴间。”锦娘缓缓道,“他在一个……特殊的地方。那个地方,不受三界管辖,不入六道轮回。若非如此,以轮回镜之能,早该找到他了。”
“特殊的地方?”屠苏追问,“是哪里?”
锦娘摇头:“天机不可泄露。我只能说,那个地方,与姑娘你……有着极深的渊源。”
她看向晴雪手腕上的七彩手链:“姑娘身负娲皇血脉,可对?”
晴雪点头。
“那就对了。”锦娘道,“你要找的人,所在之地,与娲皇一脉有关。若要找到他,或许……需要回到根源之地。”
“根源之地?”晴雪喃喃,“你是说……幽都?”
锦娘不置可否,收起铜钱:“我能说的,只有这些。剩下的,要靠你们自己了。”
她转身要走,欧阳少恭却叫住了她:“锦娘,素锦……真的是你?”
锦娘脚步一顿,缓缓转身,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少恭,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喜欢刨根问底。”
“我只是没想到,”欧阳少恭轻声道,“当年青玉坛最擅卜算的素锦师姐,会隐居在琴川,做一个算命先生。”
“青玉坛早已不是当年的青玉坛了。”锦娘——或者说素锦——淡淡道,“雷严掌权后,大肆清除异己,我若不逃,只怕早已成了枯骨。倒是你,少恭,这些年来,你还好吗?”
欧阳少恭沉默。
素锦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你还在找复活巽芳的方法,对吗?”
“你……怎么知道?”
“我虽隐居,却并非耳聋目盲。”素锦道,“轮回草被盗,药王谷大乱,这些事,我都有所耳闻。少恭,听我一句劝,生死有命,强求不得。你执念太深,终会害人害己。”
“你不懂。”欧阳少恭摇头,“你没有爱过一个人,爱到可以舍弃一切。”
素锦看着他,眼中闪过悲哀:“我是不懂。但我懂命理,懂因果。你强行逆转生死,必遭天谴。到时候,不仅救不回巽芳,还会连累身边所有人。”
她顿了顿,看向屠苏和晴雪:“比如这两位年轻人,他们本不该卷入你的因果,却因为你,一次次涉险。少恭,你真的忍心吗?”
欧阳少恭脸色一白,说不出话。
素锦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房间内陷入沉默。
许久,晴雪才轻声道:“少恭公子,锦娘她……”
“她是我在青玉坛时的师姐,也是巽芳的闺中密友。”欧阳少恭低声道,“巽芳死后,她便离开了青玉坛,下落不明。我没想到,她会隐居在琴川。”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苦涩:“她说得对,我执念太深,连累了太多人。可是……可是我真的不能放手。巽芳她……她本不该死的。”
屠苏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忽然想起自己。
自己又何尝不是执念深重?焚寂煞气,乌蒙灵谷的真相,母亲的死……这些事像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背负的执念。
“少恭兄,”他开口,“三天后的月圆之夜,你与巽芳姑娘有约?”
欧阳少恭一怔,点头:“是。她说想去江边看月亮,就像当年在蓬莱时一样。”
“那你可知道,那天晚上,也是三阴交汇之夜?”屠苏盯着他的眼睛。
欧阳少恭脸色微变:“你……你怎么知道?”
“孙清玄前辈告诉我的。”屠苏道,“三阴交汇之夜,阴气最盛,生死界限最模糊。那一天,最适合……做一些特殊的事情。”
他顿了顿,继续道:“比如,逆转生死。”
欧阳少恭后退一步,眼中闪过慌乱:“屠苏,你……”
“我不反对你复活巽芳姑娘。”屠苏平静道,“但我想知道,你真的确定,现在这个巽芳,值得你付出一切去复活吗?”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屠苏一字一句道,“你爱的,究竟是巽芳这个人,还是……只是那个记忆中的影子?”
欧阳少恭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是啊,他爱的究竟是什么?
是那个温柔善良、与他相知相许的巽芳?还是……只是那个他想象中完美的形象?
八年来,他一遍遍回忆与巽芳相处的点点滴滴,每一次回忆,都在心中将她美化一分。到最后,巽芳在他心中,已经成了一个完美的符号,一个必须实现的执念。
可真正的巽芳,真的是那样吗?
他忽然想起,巽芳其实也有小脾气,也会任性,也会犯错。他们也曾争吵,也曾冷战,也曾彼此伤害。
但这些,都被他选择性地遗忘了。
他只记得她的好,只记得他们相爱的瞬间。
这样的爱,真的是爱吗?
还是说,他爱的只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完美恋人?
“我……我不知道……”欧阳少恭喃喃道,脸上第一次露出迷茫的神色。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敢在赌坊出老千,活得不耐烦了!”
紧接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跌跌撞撞地冲进别院,身后跟着几个凶神恶煞的赌坊打手。
那男子约莫三十来岁,满脸胡茬,头发散乱,手中还拎着个酒葫芦。他醉眼朦胧地东倒西歪,眼看就要被追上——
晴雪忽然从床上坐起,死死盯着那个男子,眼中满是震惊。
“大哥?”
她失声叫道。
那男子一愣,转头看向晴雪,醉眼朦胧中闪过一丝茫然:“谁……谁是你大哥?小丫头认错人了……”
但他那张脸,却与晴雪记忆中的大哥,有七八分相似!
屠苏也盯着那男子,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熟悉感。
这张脸……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是现在,是很久以前……
“抓住他!”打手们已经冲进院子。
男子想跑,却脚下一软,摔倒在地。打手们一拥而上,拳打脚踢。
“住手!”屠苏厉喝,一剑斩出,剑气将打手们震退数步。
他上前扶起那男子:“你没事吧?”
男子抬头,醉眼朦胧地看着他,忽然咧嘴一笑:“小兄弟……好身手……来,喝……喝酒……”
他将酒葫芦递到屠苏面前。
屠苏看着他,心中的熟悉感越来越强。他忽然想起,八年前在乌蒙灵谷,大火之中,似乎也有这样一个人……一个醉醺醺的男子,在火海中救人……
但怎么可能?那时候的晴雪大哥,应该是个年轻人,不是这般潦倒的模样。
“你们是什么人?敢管赌坊的闲事?”为首的打手恶狠狠道。
“在下天墉城陵越。”陵越上前一步,亮出令牌,“此人既已逃到此地,便由我们看管。赌债多少,我替他赔。”
打手们看到天墉城的令牌,脸色一变,为首者悻悻道:“既然是天墉城的道长,那……那就算了。不过此人是个惯犯,道长小心别被他骗了。”
说完,带着手下匆匆离去。
男子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走了?走了好……来,喝酒……都喝酒……”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又要往外走。
“等等!”晴雪冲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大哥,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晴雪啊!风晴雪!”
男子转头看她,醉眼中满是茫然:“风……晴雪?不认识……小丫头,你认错人了……”
“我没有认错!”晴雪眼泪夺眶而出,“你就是我大哥!你看,我手腕上的手链,是你当年送给我的生辰礼物!你说过,这是用女娲补天时留下的五彩石炼制的,能保护我平安!你忘了吗?”
她举起手腕,七彩手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男子盯着手链,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又恢复了醉态:“什么……什么五彩石……我不懂……小丫头,你放手,我要去喝酒……”
他甩开晴雪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等等!”屠苏拦住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打了个酒嗝,嘿嘿笑道:“名字?我……我叫尹千觞。千杯不醉,万觞不倒……哈哈哈……”
尹千觞?
屠苏心中一动,这个名字……他似乎在哪里听过。
“尹兄。”欧阳少恭忽然开口,“好久不见。”
尹千觞一愣,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欧阳少恭,忽然一拍脑袋:“哟!是欧阳兄弟!你怎么在这儿?来来来,喝酒喝酒!”
他亲热地揽住欧阳少恭的肩膀,完全忘了刚才的事。
欧阳少恭苦笑道:“尹兄,你还是老样子。这位风姑娘说你是她大哥,你看……”
“大哥?什么大哥?”尹千觞摇头晃脑,“我是北方人,从小父母双亡,哪来的妹妹?小丫头,你认错人了。”
他看向晴雪,醉眼中带着一丝怜悯:“小姑娘,你大哥失踪了,心里难受,我理解。但认错人可就不好了。我尹千觞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要是突然冒出个妹妹,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晴雪死死盯着他,眼中满是泪水。
不会错的……这张脸,这气息,还有他看到手链时的反应……
他一定就是大哥!
可为什么……为什么不认她?
“尹兄确实不是南方人。”欧阳少恭对晴雪道,“三年前我在北疆行医时认识的他,那时他就在那里生活多年,口音、习惯都是北方人的样子。风姑娘,你可能……真的认错人了。”
晴雪摇头,还想说什么,却被屠苏拉住。
“晴雪,先别急。”屠苏低声道,“此事蹊跷,我们慢慢查。”
他看着尹千觞摇摇晃晃离开的背影,眼中闪过深思。
尹千觞……这个名字,他一定会想起来的。
而此刻,花满楼外的一条暗巷中,尹千觞靠在墙上,脸上的醉态一扫而空。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玉佩上刻着一个“风”字,此刻正微微发烫。
“晴雪……”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痛苦,“对不起……大哥还不能认你……”
他将玉佩紧紧握在掌心,深吸一口气,又恢复了醉醺醺的样子,晃晃悠悠地消失在巷口。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屋顶上,一道黑影悄然浮现。
“尹千觞……风广陌……”黑影低声笑道,“这场戏,越来越精彩了。”
月光下,黑影的面容若隐若现——赫然是那个神秘的鬼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