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川的秋,渐深了。
欧阳少恭回到琴川时,已是暮色四合。他没有回长青医馆,也没有去方家,而是独自一人来到城外的望江亭。
江水东流,夕阳西下,余晖将江面染成一片血色。他站在亭中,手中握着一个锦盒——里面装着的,正是从药王谷盗来的轮回草。
这株传说中的仙草散发着淡淡的七彩光晕,触手温润,仿佛有生命在其中跳动。可欧阳少恭看着它,眼中却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与茫然。
三日前的药王谷,他拼死盗草,跳下悬崖。若不是早有准备,提前在崖下布下机关,此刻早已粉身碎骨。可即便活了下来,付出的代价也远超想象——左臂骨折,内腑受损,修为折损三成。
更让他心寒的是,孙清云那决绝的眼神。那位一向待他如子侄的长辈,在看到轮回草被盗的瞬间,眼中流露出的不仅是愤怒,还有……深深的失望。
“少恭,你太让我失望了。”
那句话,如同刀子,在他心头反复切割。
是啊,他让所有人失望了。如沁,屠苏,晴雪,孙清云,还有……寂桐。
那个看着他长大,如父如师的老人,此刻一定在医馆里焦急等待,担心他是否平安。
可他不能回去。
至少现在不能。
轮回草虽已到手,但要复活巽芳,还需要三样东西:巽芳生前佩戴的“同心玉”,她的一缕青丝,以及……一个合适的时机。
前两样他早已备好,藏在医馆的暗室中。可时机……时机未到。
据古籍记载,轮回草需在“三阴交汇”之夜使用——即月阴、地阴、人阴三者同时达到极致之时。那一夜,阴气最盛,生死界限最模糊,才是逆转轮回的最佳时机。
而下一夜三阴交汇,在三日之后。
也就是说,他还需要等三天。
三天……这三天里,雷严的人会找到他吗?药王谷的追兵会来吗?还有那个神秘的“鬼面人”,会再次出现吗?
欧阳少恭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
“少恭公子。”
一个轻柔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欧阳少恭浑身一震。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八年来,无数次在梦中响起,让他魂牵梦萦,让他痛彻心扉。
不可能……
他缓缓转身。
暮色中,一个白衣女子站在亭外。她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面容清丽,眉目如画,一袭白裙在晚风中轻轻飘动,宛如仙子临凡。
而那张脸……那张脸,分明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巽芳!
“巽……芳?”欧阳少恭声音发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女子微微颔首,眼中含泪:“是我。少恭,我回来了。”
她缓步上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欧阳少恭的心上。当两人终于面对面站定时,欧阳少恭颤抖着伸出手,轻触她的脸颊。
温热的,真实的,不是幻觉。
“真的是你……”他眼中瞬间涌出泪水,“真的是你……巽芳……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巽芳握住他的手,泪如雨下,“蓬莱天灾之后,我身受重伤,漂流到一处孤岛,昏迷了整整三年。醒来时,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你的名字,只记得要回来找你。”
“记不清了?”欧阳少恭一怔。
“嗯。”巽芳低下头,神情黯然,“蓬莱的事,我们相识的事,还有……还有许多往事,都模糊了。我只知道自己叫巽芳,知道你是我的夫君……少恭,你会不会嫌弃我?嫌弃我这个连过往都记不清的妻子?”
“怎么会!”欧阳少恭紧紧将她拥入怀中,“你活着回来,这已经是上天给我最大的恩赐了。记不清又如何?我们可以重新开始,重新创造新的回忆。巽芳,这辈子,我只要你平安,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
巽芳在他怀中轻轻颤抖,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衫。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夜色降临。江风吹过,带来深秋的寒意。
“少恭,我们……回家吧。”巽芳轻声道。
“家……”欧阳少恭喃喃重复,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是啊,有巽芳的地方,就是家。
可他忽然想起寂桐,想起如沁,想起屠苏和晴雪……这些人,这些事,该怎么办?
“少恭?”巽芳抬头看他,眼中带着担忧,“你怎么了?”
“没什么。”欧阳少恭摇摇头,露出微笑,“走吧,我们回家。”
他牵着她的手,向琴川城走去。
却没注意到,身后巽芳的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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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青医馆。
寂桐坐在院中,望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心中满是忧虑。
三日前,他被人用迷药迷晕,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馆后院,身上毫发无伤,只是怀中的玉横不见了。更奇怪的是,桌上留着一封信,上面只写了四个字:“暂借勿念”。
字迹是欧阳少恭的,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少恭若真要借玉横,何必用迷药?又何必留下这样一封语焉不详的信?
而且,少恭已经三日未归了。
“桐叔。”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寂桐猛地抬头,看到欧阳少恭牵着一位白衣女子走进来。那一瞬间,他如遭雷击,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公……公子……”他声音发颤,目光死死盯着那位女子,“这位是……”
“桐叔,这是巽芳。”欧阳少恭微笑道,“她回来了。”
寂桐倒退两步,脸色煞白:“不……不可能……巽芳小姐她……她明明已经……”
“我没有死。”巽芳上前一步,对寂桐微微颔首,“桐叔,好久不见。这些年,辛苦你照顾少恭了。”
她的声音,她的神态,甚至她行礼的姿势,都与记忆中的巽芳一模一样。
可寂桐心中却涌起强烈的不安。
太像了……像得有些不真实。
“巽芳小姐……”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您……您这些年,去了哪里?”
“蓬莱天灾后,我漂流到一处孤岛,重伤昏迷,直至三年前才醒来。”巽芳轻声道,“醒来时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要回来找少恭。”
“记不清了?”寂桐心中一凛,“那您可还记得,与公子初见时的情景?”
巽芳一怔,随即露出歉意的笑容:“不记得了。桐叔,实在抱歉,许多往事都模糊了。但我相信,有少恭在身边,我会慢慢想起来的。”
欧阳少恭握住她的手,对寂桐道:“桐叔,巽芳刚回来,需要休息。你帮我收拾一下西厢房,从今天起,她住那里。”
“是……”寂桐低头应道,眼中却闪过深深的疑虑。
他转身去收拾房间,却故意放慢脚步,竖起耳朵听院中的对话。
“少恭,桐叔他……是不是不喜欢我?”巽芳轻声问道,声音中带着委屈。
“怎么会。”欧阳少恭温声道,“桐叔只是一时惊讶。毕竟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现在你突然回来,他需要时间适应。”
“那……方姑娘呢?”巽芳忽然问,“我听说,这些年来,一直有位方姑娘陪在你身边。”
欧阳少恭沉默片刻,道:“如沁是我的朋友,仅此而已。”
“真的吗?”巽芳抬头看他,眼中水光盈盈,“少恭,我虽然记不清往事了,但我记得……记得你曾经说过,这辈子只爱我一人。这句话,现在还作数吗?”
“当然作数。”欧阳少恭将她拥入怀中,声音坚定,“巽芳,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我只爱你一人。其他人,都只是过客。”
寂桐站在暗处,听着这些话,心中五味杂陈。
少恭对巽芳的感情,他比谁都清楚。这八年来,少恭是如何在痛苦与思念中度过的,他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这个突然出现的巽芳,真的是巽芳吗?
蓬莱天灾后,巽芳的尸体是他亲手收敛的。虽然已是面目全非,但从衣着、配饰来看,确凿无疑。
一个人,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除非……
寂桐想起了一种可能,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难道……是那个?
不,不可能。那个方法早已失传,而且需要付出的代价,根本不是常人能承受的。
可如果不是那个方法,又该如何解释?
他心事重重地收拾好房间,退了出去。
院中,欧阳少恭正与巽芳依偎着看月亮。月光下,两人的身影是如此般配,宛如一对璧人。
可寂桐看着,却只觉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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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方如沁来到医馆。
她是听说欧阳少恭回来了,特意过来探望。这些日子,她心中始终不安,总觉得少恭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
当她走进医馆,看到坐在院中抚琴的白衣女子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女子背对着她,一袭白裙,长发如瀑,正在弹奏一曲《凤求凰》。琴声婉转悠扬,指法娴熟,正是欧阳少恭最爱的曲子。
更让方如沁震惊的是,当那女子转身看向她时,露出的那张脸——竟与她在少恭书房中看到的那幅画像,一模一样!
“你……”方如沁后退一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沁姑娘。”巽芳起身,对她微微一笑,“少恭常提起你,说这些年来,多亏你照顾。巽芳在此谢过。”
她盈盈一礼,仪态万方。
可方如沁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
“巽芳姑娘……你回来了?”她勉强稳住心神,“少恭公子他……”
“少恭去城西采药了,要傍晚才回。”巽芳微笑道,“如沁姑娘找他有事?若不介意,可在此稍候,我陪你说话。”
她的态度无可挑剔,温柔得体,可方如沁却敏锐地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与……敌意?
“不必了。”方如沁摇头,“我没什么要紧事,改日再来。”
她转身要走,巽芳却叫住了她:“如沁姑娘。”
方如沁回头。
“这些年,谢谢你照顾少恭。”巽芳看着她,眼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现在我回来了,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他吧。你……可以放心了。”
这话听着是感谢,可方如沁却听出了弦外之音——这是宣示主权,是在告诉她,从今以后,欧阳少恭身边的位置,已经有人了。
方如沁心中刺痛,却强作镇定:“巽芳姑娘言重了。我与少恭公子只是朋友,朋友之间互相照顾,理所应当。既然你已回来,那我便放心了。”
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走出医馆的那一刻,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
八年了……她等了八年,守了八年,最终还是等来了这个结果。
她该高兴的,不是吗?少恭终于等到了心爱之人,终于不必再活在痛苦与思念中。
可是为什么……心这么痛?
方如沁擦去眼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对……这个巽芳,有问题。
她忽然想起,昨夜寂桐悄悄来方家,对她说的话:
“二小姐,老奴总觉得……这位巽芳小姐,有些不对劲。她的言行举止确实与巽芳小姐一般无二,可有些细节……老奴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不对。”
当时她以为寂桐是舍不得少恭,才会有此疑虑。但现在亲眼见到巽芳,她也有同样的感觉。
太刻意了……刻意地温柔,刻意地体贴,刻意地……扮演一个完美的妻子。
真正的巽芳,是什么样的?
方如沁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了解巽芳。她所知道的,都是从少恭的描述中得来的。而少恭口中的巽芳,永远是完美的,善良的,温柔的。
可一个人,真的能完美到这种程度吗?
她决定去找寂桐,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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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欧阳少恭采药归来,见巽芳正在院中煎药。
“少恭,你回来了。”巽芳迎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药篓,“累了吧?我煮了参茶,你喝一点。”
“辛苦你了。”欧阳少恭微笑,心中满是暖意。
这种被人等候、被人关心的感觉,已经太久没有体会过了。
“今天如沁姑娘来过了。”巽芳忽然道。
欧阳少恭笑容一滞:“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来看看你。”巽芳轻声道,“不过我看她走的时候,似乎心情不太好。少恭,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怎么会。”欧阳少恭握住她的手,“如沁她……她是个好姑娘,只是有些事,需要时间接受。”
巽芳靠在他肩上,幽幽道:“少恭,我回来了,你是不是……就不要她了?”
“胡说什么。”欧阳少恭皱眉,“我与如沁,从来只是朋友。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那就好。”巽芳松了口气,“我只是……只是怕失去你。少恭,我好不容易才回到你身边,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不会的。”欧阳少恭拥紧她,“这辈子,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
两人依偎在院中,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医馆外,寂桐正站在暗处,看着这一幕,眼中满是忧虑。
他手中握着一枚玉佩——那是真正的巽芳生前佩戴的玉佩。玉佩此刻正微微发烫,表面浮现出诡异的血色纹路。
这是巽芳留下的护身玉佩,有辟邪驱魔之效。一旦靠近邪祟之物,便会自动示警。
而现在,玉佩正对着医馆方向,发出灼热的温度。
寂桐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个巽芳……果然不是真正的巽芳。
可她是谁?为什么要假扮巽芳?接近少恭的目的又是什么?
更可怕的是,少恭显然已经完全相信了她,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绽。
该怎么办?
寂桐握紧玉佩,眼中闪过决绝。
他必须找出真相,必须保护少恭。
哪怕……哪怕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夜色渐深,医馆内灯火通明。
欧阳少恭正在书房整理药材,巽芳端着一碗汤走了进来。
“少恭,夜深了,喝了这碗安神汤,早点休息吧。”
“谢谢。”欧阳少恭接过,一饮而尽。
汤很暖,带着淡淡的药香,是他熟悉的味道——巽芳最擅长的药膳。
“还是原来的味道。”他微笑。
巽芳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恢复温柔:“你喜欢就好。以后,我天天煮给你喝。”
她收拾碗筷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少恭,三日后的晚上,你有空吗?”
“有事?”
“那晚是月圆之夜,我想……想和你去江边看月亮。”巽芳轻声道,“就像当年在蓬莱时一样。”
欧阳少恭心中一动。
三日后……正是三阴交汇之夜。
巽芳怎么会知道?
不,她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巧合。
他压下心中的疑虑,点头笑道:“好,我陪你。”
巽芳嫣然一笑,转身离去。
书房内,欧阳少恭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他走到窗前,望着夜空中的明月,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
三日后,是复活巽芳的最佳时机。
可现在,巽芳已经回来了……那株轮回草,还有用吗?
他取出锦盒,看着里面的七彩仙草,陷入了沉思。
而与此同时,医馆外的暗巷中,一道黑影悄然浮现。
黑影望着医馆的灯火,发出低沉的笑声:
“好戏,终于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