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军制变革的方略虽已在御前议定，但朱厚照深知，再周全的顶层设计，若没有得力干将在关键位置推动落实，终是镜花水月。杨一清坐镇宣大，是北线改革的利刃与砥柱；而在帝国腹心、新政肇始的江西，另一位他寄予厚望的武将——镇南将军、总督江西军务周遇吉，却正卧病在床。
“遇吉的病，到底如何了？”朱厚照放下杨一清离京前最后呈递的《宣大新军编练细则》，望向侍立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岳。
王岳躬身回禀：“回皇爷，镇南将军府昨日的密报刚到。周将军月前巡阅赣南卫所，途中染了风寒，起初未在意，加之旧日战伤牵动，回南昌后便一病不起。太医局派去的医正诊断，是‘风寒入里，兼有旧疾，需静养调理，忌劳神动气’。周将军本人甚为焦躁，屡次想强撑视事，都被医官和吴巡抚劝住了。”
朱厚照眉头微蹙。周遇吉的忠诚与能力他毫不怀疑，江西能在经历宁王之乱后迅速稳定并推行新政，周遇吉坐镇威慑、整饬卫所、乐平血案等事件，关键时刻果断出手，居功至伟。如今北疆、南海皆需变革之力，江西作为内陆新政样板和重要财赋之地，其军事保障更不能有失。周遇吉在此刻病倒，实非吉兆。
“告诉太医局，用最好的药，务必让周遇吉早日康复。江西那边，一应军务，可暂由其副将代行，但重大决策，仍需周遇吉点头，或快马报朕知晓。”朱厚照沉吟道，“另外，将今日所议北疆军改的概要，以及杨一清的条陈副本，以密件形式送一份给周遇吉。他虽在病中，未必能详阅，但让他知道朕的打算和方向。他是打过仗、带过新军、也护持过新政的，他的看法，于朕，于兵部，都极有价值。”
“是。”王岳记下，又道，“皇爷，是否需遣宫中御医再往江西？”
“不必兴师动众，反增其扰。就用太医局的人，但传朕口谕：周卿之康健，关乎江西安危，着其务必遵从医嘱，好生将养。待其大好，朕还要听他详述江西卫所整饬心得，以及对新军编练之见。”
朱厚照此举，既表达了对心腹重臣的关切，也隐含着更深层的考量。周遇吉是连接中央军事改革意志与地方实践的关键节点之一。他在江西整合旧卫所、尝试注入新训练方法和理念的经验，对于军改在更广阔地域的“有限推广”，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让他了解北疆的蓝图，也能促使他从更宏观的视角思考江西的军事布局——未来帝国的防御与进取，是陆海并举的。
几乎在皇帝口谕飞驰向江西的同时，南昌城内的镇南将军府，一片压抑的宁静。药香弥漫在周遇吉养病的厢房内。这位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儒将，此刻面色苍白，靠在垫高的枕上，不时压抑地低咳几声，眉宇间却依然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锐气与焦灼。
吴永年刚探望离去，带来的消息好坏参半：江西各府清丈田亩已近尾声，工坊区运转良好，商税持续增长；但暗流仍在，一些被触动的势力并未死心，只是在周遇吉和他麾下军队的震慑下暂时蛰伏。周遇吉深知，自己这病，倒得真不是时候。
“都督，京城密件，司礼监王公加急送来。”亲兵统领小心翼翼捧着一个铜匣进来。
周遇吉精神一振，示意亲兵打开。里面是皇帝关于北疆军改的概要以及杨一清的条陈副本，还有几句简短的御笔问候。他吃力地坐直些，就着窗外的光亮，仔细翻阅起来。越是看，眼中光芒越是复杂。
“汰老弱、精编制、火器化、参谋制、粮饷直达……”他低声念着这些关键词，咳嗽了几声，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陛下这是要动大手术啊……杨督在宣大，有陛下全力支持，有战事催逼，或可推行。可若推及九边，乃至天下卫所……”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张勋贵、将门、胥吏交织的巨网，感受到了那背后沉甸甸的利益与惯性。
但与此同时，一种强烈的共鸣在他胸中激荡。在江西整饬卫所，他何尝不是在与这些积弊作战？吃空饷、老弱充数、训练废弛、器械朽坏……若非他凭借平叛余威和皇帝赋予的专断之权，以雷霆手段处置了一批，又引入京营的考核法子，江西的卫所兵恐怕连维持地方治安都勉强。杨一清条陈里提到的很多问题，他感同身受；那些改革方向，也正是他摸索着在做的。
“试点先行，逐步推广，新旧并存，保障稳妥……”周遇吉反复咀嚼着皇帝的十六字方针，紧绷的神情稍稍缓和。陛下没有蛮干，留了余地，给了台阶，也准备了保障。这是老成谋国之道。
“拿纸笔来。”他对亲兵道。他无法书写长篇大论，但有些想法必须立刻呈报。由书记官记录：
“臣遇吉恭领圣谕，伏读杨督条陈，深感陛下变革图强之至意，亦知任重道远之艰难。臣在江西，整饬卫所，所遇之阻，无非‘利’、‘情’、‘惯’三字。陛下‘试点先行、保障稳妥’之策，实为破局关键。然臣有一愚见：军制之新，不仅在器与制，更在‘士心’。旧军士卒，非尽顽劣，多因上升无望、粮饷克扣、尊严尽失而苟且。故汰弱之余，需予留强者以明确前程、足额粮饷、严明纪律与荣誉，新编之军更需如此。如此，新军方有魂，旧军方可慕。江西卫所整饬，略有小得，待臣痊可，当详陈得失，供陛下与兵部参酌。眼下臣虽病躯，然江西军务，必督饬妥帖，绝不容宵小乘隙作乱，伏惟陛下宽心。”
这封简短但切中要害的密奏，很快被加急送往京城。周遇吉在病榻上，依然以其丰富的实务经验和敏锐的洞察，为大明的军事改革贡献着来自地方一线的、饱含现实感的智慧。
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好起来。
江西不能乱，皇帝的新政需要这里提供财赋和样板，而未来的大变局中，或许江西的军队，也将有新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