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周振邦于加里曼丹东海岸与土着缠斗的同时，数千里外的京城，一场关于大明军事未来走向的激烈辩论，正在乾清宫西暖阁内进行。
朱厚照内心酝酿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迈出这一步。
内阁首辅杨廷和、兵部尚书王琼、英国公张懋、以及被紧急召回的宣大总督杨一清，周遇吉风寒重病，无法到场。
暖阁内气氛凝重，炭盆驱散了春寒，却驱不散众人眉宇间的凝重。
摆在紫檀木大案上的，除了杨一清关于河湾大捷后续影响、乌兰公主动向不明、以及“快反营”扩编计划最新的军情奏报外，还有兵部整理的一份《九边军镇弊政疏》和杨一清亲笔草拟的《新军编练条陈》。
朱厚照没有穿龙袍，只着一身天蓝色常服，手指轻轻敲击着案上那份《新军编练条陈》，目光扫过众人：“杨卿的条陈，诸位都看过了。汰老弱、精编制；专训战、分守备；火器化、参谋制；粮饷直达、抚恤从优……条条切中时弊，亦指向未来。然则，推行起来，阻力几何？利弊几分？今日关起门来，朕想听听诸位的肺腑之言。”
英国公张懋首先开口，这位最初就支持皇帝改革京英得老臣，如今身姿愈发佝偻，须发全白，但腰板仍挺直，声音不减之前的洪亮：“陛下，杨总督所言新军之利，老臣岂能不知？火器犀利，非血肉之躯可挡；参谋运筹，胜于匹夫之勇。然则，军制乃国本，牵一发而动全身！九边镇兵，卫所军户，盘根错节百五十年！骤然汰弱留强，那被汰之老弱何去何从？其背后家族、田亩、利益如何安抚？粮饷直达，固然可防克扣，然则兵部、户部、地方有司，权责如何重划？动了多少人的饭碗！”
他顿了顿，看向杨一清，语气稍缓：“杨总督在宣大试行‘快反营’，以战功精锐为基，徐徐图之，此法稳妥。然若推及九边，乃至京营、各地卫所，则非一时一世之功，更需巨量银钱支撑。去岁月港、广州、江西新政工商之利，初显成效，然北疆、南海同时用兵，耗费已然不赀。陛下，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改戎事，不可不虑财力之继。”
张懋的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勋贵和旧式将领的担忧：改革触动利益太大，且成本高昂。
兵部尚书王琼接着道：“英国公所言，乃老成谋国。此外，臣尚有一虑：火器固然日利，然过度依赖，恐将士懈于弓马技击，近战之勇堕矣。且火器制造、保养、弹药所费，十倍于刀矛弓箭。一旦战时补给不济，或遇雨雪潮湿，火器失灵，则大军危矣。当新旧并存，循序渐进。”
这是从战术和后勤角度提出的谨慎意见。
杨一清静静听着，待二人说完，才缓缓起身，向朱厚照及众人拱手：“英国公、王尚书所虑，皆在情理。改革之难，一在利益，二在钱财，三在旧习。然请诸公细思：北疆河湾之捷，孙铁柱以四十余精锐，依托新式火铳、周密策划，破乌兰二十骑，擒其头领，所恃者何？非单兵勇力过人，乃火器之利、情报之先、配合之密！此乃新战法之缩影。”
他走到悬挂的北疆舆图前，手指点着宣大防线：“如今北虏，乌兰公主已从失败中吸取教训，袭扰更诡，且似在探我新式火器虚实。达延汗主力虽未动，然其一旦确认我新军战法可畏而火器不足，必倾力来攻，以求在我新旧交替未稳之际，予以重创！时不我待！”
他又指向南海简图：“南海方面，文贵、赵大勇依仗新式舰炮，方能与西夷周旋，迫其谈判。然西夷舰炮亦在日进，若我停滞不前，数年之后，海上优势恐将易手！届时，非但海贸受阻，恐海疆亦不得安宁！”
杨一清声音渐高：“故而，改，虽有阵痛、有风险、有耗费，但乃求生图强之必由之路！不改，则陆上海上，强敌环伺，终有技穷力竭、险象环生之日！至于财力，”他转向杨廷和，“元辅亦曾掌户部，当知江西新政之后，商税、关税增长几何？若将其中一部分定向用于军制革新，汰弱留强后之冗余粮饷又可节省多少？更可效仿宋代‘厢军’之制，汰下之老弱，可转为民壮、辅兵，从事修筑、转运，不至流离失所。”
杨廷和一直凝神静听，此时捻须沉吟道：“杨督所言大势，臣亦深以为然。新政之利，初现端倪，国库稍纾。然军制改革，非比清丈田亩、兴办工商，其涉更广，其势更猛。需有周全之策，分步之方，更要……强有力的手腕推行。”他说完，目光似有若无地看向皇帝。
朱厚照一直安静地听着这场大明最高层的军事战略辩论，脑海中却浮现出穿越前执掌清河时的场景。
市委一号兼军分区第一书记的经历。那时的军地关系协调、国防动员体制建设、以及推动军民融合发展的种种尝试，与此刻面临的局面虽有古今之别，但在“打破利益藩篱、推动系统变革、平衡多方诉求”的核心逻辑上，竟有相通之处。
他知道，张懋、王琼的反对或疑虑，并非全然出于私心，而是基于现实惯性和路径依赖的合理担忧。而杨一清、杨廷和所代表的改革派，则看到了时代变革的迫切性和长远利益。作为最高决策者，皇帝的任务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如何整合不同意见，设计出一条阻力相对较小、收益相对最大的渐进式改革路径，并为之提供足够的政治权威和资源保障。
“诸卿所言，皆有其理。”朱厚照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其间情绪，“军制之改，势在必行，然不可鲁莽急进。朕意，可遵循‘试点先行、逐步推广、新旧并存、保障稳妥’十六字方针。”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开始具体部署：
“第一，试点深化。杨卿在宣大的‘快反营’模式，不仅继续，还要扩大，并增加‘参谋司主导下的多兵种协同演练’、‘新式火器战法操典编写’、‘基层军官轮训’等新内容。宣大即为北疆军制革新之‘样板间’，其经验、数据、乃至教训，需详细记录，供各边参考。”
“第二，有限推广。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从九边及京营中，各遴选一至两个基础较好、主官开明的单位，作为第二批‘新法试点’。不搞一刀切式汰弱，而是以‘增编新营、分流老弱’为主。汰下之合格老弱，可转编为‘屯垦营’、‘工筑营’，专司军屯、修路、筑城，其待遇参照边军，由朝廷专项拨款与地方协济共同承担，确保其生计，减少阻力。”
“第三，技术驱动。格物院火器研发，乃新军战力核心。除继续攻关重型火炮、燧发枪外，需着力解决火器防潮、便携、标准化生产及成本控制问题。王卿，兵部军器局需与格物院深度对接，设立‘军器技术转化司’，专司将格物院成果转化为可批量列装之制式装备。钱，从新增海贸关税和江西等省上缴之‘新政专项’中划拨。”
“第四，人才储备。朕已令国子监增设‘武备速成科’，招收有功名之年轻举人、生员，学习兵法、测绘、算学、火器原理。同时，于京营、边军有功将士子弟中，选拔聪颖者，再入武备学堂精进。未来新军军官，需文武兼修，通晓技术。此事由英国公总领，王卿、杨卿协理。”朱厚照点了张懋的将，既是尊重，也是再次将其纳入改革体系，获得勋贵集团的鼎立支持。
“第五，财力保障。”朱厚照看向杨廷和，“杨先生，户部你需着人做十年期《军制革新用度预算》，分年度列明。开源方面，除常规税赋，南海商路拓展、官营工坊利润、特许贸易收入，皆可划出一定比例注入。节流方面，汰弱留强后节省之空饷、优化后勤减少之损耗，亦需测算清楚。朕之内帑，亦可拨付首期三百万两，作为启动资金。”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既有顶层设计，又有具体路径；既肯定了改革的必要性，又充分考虑了现实阻力和风险；既赋予了杨一清等改革派空间，又将张懋等实力派纳入执行框架；既指明了技术方向，又规划了财力人才保障。
张懋、王琼脸色稍缓。皇帝没有强行推翻旧制，而是采用了增量改革、试点先行、保障退路的稳健策略，很大程度上消解了他们的最大担忧。杨一清和杨廷和则看到了皇帝推进改革的坚定意志和精巧手腕。
“陛下圣虑周详，老臣无异议。”张懋率先表态，“武学堂之事，老臣必尽心竭力。”
“臣等遵旨。”王琼、杨一清、杨廷和齐声应道。
朱厚照点点头，最后沉声道：“军制革新，关乎国运，亦关乎万千将士性命与家族生计。望诸位同心协力，稳扎稳打。期间若有阳奉阴违、阻挠新政、甚或贪墨革新款项者，”他目光骤然锐利，“朕之刀，不吝血染。都退下吧，杨卿留一步。”
众人躬身退出。暖阁内只剩下朱厚照与杨一清。
“杨卿，北疆之事，你肩上的担子最重。”朱厚照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的天空，“乌兰公主和她背后的达延汗，不会坐视我们成功。试点新军，既是机遇，也可能成为靶子。你要做的，不仅是练新兵，更要防暗箭——无论是来自草原，还是……来自某些自己人。”
杨一清肃然道：“臣明白。已令孙铁柱加强‘快反营’内部肃查，并借整编之机，梳理宣大各镇人事。对外，则示形惑敌，既让鞑虏知我之新锐，又令其摸不清虚实。”
“很好。”朱厚照转身，从案头拿起一份薄薄的、用火漆密封的信函，“这是顾云卿从南洋送来的最新密报抄件，提及西班牙人可能向更东南的‘新几内亚’探索。你看，西夷之开拓野心，无远弗届。我朝之军制革新，不仅要应对北疆草原铁骑，更要为将来驰骋万里波涛做准备。新军之‘新’，不仅在器，更在制、在人、在魂。望卿深体朕意。”
杨一清双手接过密报，只觉分量沉重。皇帝的目光，早已超越长城，投向了更浩瀚的海洋与未知的远方。而他镇守的北疆，既是传统的国防前线，也是这场宏大变革中，必须率先稳固和蜕变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