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加里曼丹东海岸笼罩在湿热的薄雾中。“定远”号锚泊在距离那处危险海湾约五里的开阔水域,昨夜救起的葡萄牙逃兵费尔南多·洛佩斯,在服用了随船医官配制的退热消炎汤剂后,精神稍复,但腿伤依旧触目惊心。
周振邦没有急于逼问情报,而是让陈通译陪同沈继祚,先与费尔南多进行了一次看似随意的“技术交流”。沈继祚对土着使用的那些老旧火绳枪表现出浓厚兴趣,询问其型号、产地、有效射程和常见故障。
“……是二十年前的老‘火绳钩枪’,里斯本兵工厂造的,早就该淘汰了。”费尔南多靠坐在临时安排的舱铺上,苦笑道,“射程不到八十步,雨天基本无用,装填慢得像个老太婆。我们带着它们,更多是用来吓唬这些土着,而不是真的作战。谁知道……现在反被他们用来吓唬我们,还有你们。”
沈继祚仔细记录,并看似无意地问:“那西班牙人呢?他们用的火器应该更精良吧?”
费尔南多脸上闪过一丝屈辱和愤恨:“何止精良!他们在墨西哥和新西班牙有大型铸炮厂,能造出更长、更准的重型火绳枪,甚至……有传闻说他们在试验一种不用火绳、用燧石打火的新枪。火炮也是,他们的舰炮射程比我们的远至少两成,炮弹也更重。”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半年前在德那地附近那次遭遇,我们的‘圣塔克鲁兹’号就是被他们的重型长炮在超出我们射程的距离上,连续击中船舵和桅杆,才失去机动能力的。”
这些细节与顾云卿此前关于西班牙人技术优势的情报吻合,且更为具体。周振邦在隔壁舱室通过预留的窥孔观察,微微颔首。
随后,在提供了一份热粥和干净衣物后,周振邦亲自出面,摊开顾云卿提供的那张羊皮海图,当然不可能告诉他信息来自哪里。请费尔南多标注他们搁浅的地点、遭遇袭击的部落大致活动范围、以及他所知的西班牙船队经常出没的区域。
费尔南多盯着海图,眼中露出讶色:“这图……虽然粗略,但大框架是对的。你们从哪里得来的?”见周振邦不答,他识趣地不再追问,用炭笔在海图上仔细标注起来。
“我们在这里搁浅,”他在加里曼丹东海岸中段的一个小海湾画了个叉,“附近有两个较大的部落,自称,‘山林之子’和‘怒涛部’。袭击你们和我们的是‘怒涛部’,他们更靠近海岸,性情凶猛,擅长驾舟。火枪就是从我们这里抢去的。”他又在香料群岛区域画了几个圈,“西班牙人的大船队,上个月应该还在这一带——班达海中部,围绕着‘安汶’(abon)和‘班达’(banda)诸岛活动。他们似乎在和蒂多雷岛的苏丹秘密谈判,想绕过葡萄牙和德那地,直接控制部分肉豆蔻产区。”
他犹豫了一下,在更东边的海域点了一下:“还有……不太确定,但我们搁浅前,曾听被俘的西班牙水手醉后嘟囔,说他们的将军埃尔南多,派了一艘快船往‘东南方的巨岛’探索,好像叫‘新几内亚’?说那里可能有金子,而且……可以作为夹击香料群岛的基地。”
“新几内亚?”周振邦心中一动。这个名字他在文督帅身边,有时候会见到督帅与陛下的通信,心中陛下偶尔提及的“寰宇大略”中似乎听到过,被描述为“南方未开化的巨岛”。如果西班牙人已将探索触角伸向那里,其野心和布局确实深远。
费尔南多提供的信息,极大地丰富了顾云卿情报的细节,尤其是西班牙人的战术动向和可能的新方向。周振邦让人好生照料费尔南多,然后召集军官议事。
“情报可信度较高。”周振邦总结,“与我们已知信息能交叉印证,且细节丰富。据此判断,西班牙主力仍在香料群岛核心区争夺,但已有分支向更东南探索。我们继续南下的目标不变,但需更加警惕‘怒涛部’的骚扰,并尽可能避开西班牙主要活动区。”
沈继祚则提出:“将军,费尔南多提到的西班牙新火器,尤其是可能存在的燧发枪和重型长炮,我们必须重视。我建议,若有机会接近西班牙船只残骸或废弃据点,应尽力搜集实物或更详细的观察记录,这对格物院至关重要。”
李慕鱼已经根据新标注,开始修正南下航线图:“如果避开‘怒涛部’活动区域,我们需要更远离海岸,从外海绕行。但外海水深浪大,且可能遇到西班牙巡逻船。另一条路是继续贴近海岸,但选择更迂回、更多利用小型岛屿遮蔽的路线,航程更长,但隐蔽性稍好。”
经过权衡,周振邦选择了第二条更隐蔽的路线。船队需要修整,补充淡水,虽之前从从海湾取了水,但跟土着起了冲突,他对水质心存疑虑,在外凡事细致一点,不是坏事。
而靠近海岸线,或许能找到更安全的补给点。
然而,就在船队准备起航时,负责外围警戒的“飞云”号发来紧急旗语:“发现多艘独木舟从海湾方向驶出!数量超过二十!部分载有火枪手!”
“‘怒涛部’贼心不死!”周振邦眼神一冷,“传令:准备战斗,但尽量避免接舷近战。用炮火驱散他们!‘逐浪’号保护侧翼,‘定远’号正面迎敌!”
二十余艘独木舟像一群嗅到血腥的鲨鱼,在海面上散开,朝着明军船队扑来。这次他们似乎学乖了,不再聚成一团,而是试图从不同方向分散明军火力。几条载着火枪手的独木舟在同伴掩护下,冒险靠近,试图在更近距离射击。
“开火!”周振邦不再留情。
“定远”号侧舷火炮发出怒吼,实心弹在海面上炸起一道道水柱。两艘冲得最近的独木舟被近失弹掀翻,土着落水惊呼。“飞云”和“逐浪”的火铳手也纷纷射击,铅弹如雨点般洒向敌舟。
土着火枪手也零星还击,但准头差得可怜,只有零星铅弹打在船体上,未能造成实质伤害。然而,他们的悍勇出乎意料,即便在炮火和铳弹中不断有同伴伤亡,仍呼喝着拼命划桨靠近。
“他们不是要击沉我们,是想跳帮!”林海看出了端倪,“这些野人,怕是看上了咱们的大船和更多的火器!”
果然,几条独木舟不顾伤亡,冲到了“定远”号右舷下方,土着们抛出带着钩爪的绳索,试图攀爬!
“砍断绳索!火铳手向下射击!”甲板上顿时一片忙乱。水手们挥刀砍断钩索,火铳手探身向下射击,惨叫声不断传来。
战斗持续了约两刻钟。土着在丢下七八条破毁的独木舟和数十具尸体后,终于退却,消失在海岸线的雨林阴影中。明军方面,有三人被流矢所伤,一人被火枪铅弹擦伤肩膀,均无大碍。但“定远”号船体多了几处浅坑和划痕,帆布也有几处被火箭擦过的焦痕。
“清理甲板,救治伤员,检查损失。”周振邦面色阴沉。这些土着的难缠和悍不畏死,远超预期。他们获得了火器,虽然粗陋,但结合其熟悉地形、悍勇灵活的特点,已成为这片海岸不容忽视的威胁。
费尔南多被战斗的声响惊动,在陈通译搀扶下来到甲板,看到退却的土着和明军船体的损伤,面色复杂:“‘怒涛部’……他们以前虽然凶狠,但没这么执着,也没这么多船。看来我们的火器,真的让他们胆子变大了。”
“他们会不会再来?”周振邦问。
“肯定会。”费尔南多肯定地说,“他们尝到了甜头——从我们那里抢到了好东西。现在你们出现了,船更大,东西看起来更多,他们是不会轻易放弃的。除非……你们离开这片海岸,或者,展现出他们绝对无法抵抗的力量。”
绝对无法抵抗的力量?周振邦看着雨林密布的海岸线,陷入沉思。大规模清剿不现实,也无必要。但若一直被这群“地头蛇”骚扰,南下计划将举步维艰。或许……可以利用土着部落之间的矛盾?
他想起最初在沙滩上交易、后被“怒涛部”袭击的那几个土着。他们属于“山林之子”部落?费尔南多提到这两个部落素有恩怨。
“陈通译,仔细问问费尔南多,关于‘山林之子’和‘怒涛部’的具体恩怨,以及我们有没有可能接触‘山林之子’?”周振邦心中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