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渤泥湾后，船队调整航向，沿着顾云卿提供海图上那条虚线指示，紧贴着加里曼丹岛（婆罗洲）东海岸向东南航行。
这里的景象与西海岸截然不同。西海岸多平缓沙滩和红树林，而东海岸则显得更加粗犷野性。海岸线多是陡峭的岩壁，被茂密得近乎墨绿色的热带雨林覆盖，几乎找不到平缓的入海口。海水颜色也更深，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深蓝，显然水深急剧增加，但水下地形复杂，暗礁丛生。
“测深！不间断测深！”林海的声音在舵室回荡。测深锤几乎每半刻钟就要抛下一次，铅锤上的牛油带回的样本，有时是细沙，有时是碎珊瑚，有时干脆是光秃秃的岩石碎屑。
“水深二十五丈……二十丈……十五丈！有暗礁回声！”负责测深的水手声音急促。
“左舵五！减速！”林海立刻反应。巨大的“定远”号在海面上划出一个弧线，险险避开一片刚刚探测到的水下礁盘。浪花拍打在黑色的礁石上，碎成白色泡沫。
“这里的暗礁不像暹罗湾那样成片，而是像鬼牙一样零星分布，更难防备。”林海抹了把额头的汗，“而且海水太深，很多礁头离水面还有好几丈，测深锤不一定碰得到，但船底若是擦上，照样能撕开大口子。”
李慕鱼趴在测绘室的海图桌上，对照着顾云卿给的简图和实时测深数据，艰难地修正、补充。他发现顾云卿的图虽然指出了大方向，但细节极其匮乏，很多区域只标注了“疑有暗礁”或“水深不明”。他们几乎是在拓荒。
航行变得异常缓慢且耗神。船队不得不以“之”字形迂回前进，不断试探安全水道。“飞云”号和“逐浪”号轮番前出探路，小艇的竹竿探底成了家常便饭。
第二天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了船队。豆大的雨点砸在甲板上噼啪作响，能见度降到不足百步。狂风卷起浪头，足有一丈多高，船只在波涛中剧烈颠簸。
“降帆！下锚！稳住船身！”周振邦的命令在风雨中几乎被淹没。但训练有素的水手们依然迅速执行。三艘船在风雨中艰难地保持着相对位置，抛下双锚，硬扛风浪。
暴雨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雨停后，海面上漂浮着大量被风浪打落的树枝、树叶，甚至还有整棵的小树。空气湿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检查损失！”周振邦浑身湿透，但毫不在意。
损失不大，主要是部分帆布被撕裂，一些未固定的物品被冲走。但更大的麻烦出现了：在暴雨和风浪的干扰下，船队偏离了预定航线，且由于阴云密布，无法进行天文定位，仅靠磁罗盘判断方向，误差可能很大。
“我们现在大概在这个位置。”李慕鱼根据最后确定的方位和航速，在海图上画出一个模糊的圆圈，“但实际位置可能偏差二十里以上。而且……前方这片区域，顾先生的图上标注的是‘陆地突出，湾流复杂，土着不驯’。”
周振邦看着海图，前方海岸线在这里确实有一个明显的凸出部，形成一个小型半岛。绕过这个半岛，才能继续东南向的航程。但半岛附近水域情况不明。
“派‘飞云’号前出侦察，寻找可以绕过半岛的安全水道，同时注意岸边是否有淡水补给点。”周振邦下令，“其余船只原地休整，修复帆具，等待侦察结果。”
“飞云”号小心翼翼地驶向半岛方向。约一个时辰后，它发回旗语：“发现小型海湾！湾内有溪流入海迹象！但有烟雾，似有人迹！”
有人？周振邦心头一紧。顾云卿标注“土着不驯”，绝非虚言。他立刻命令“定远”、“逐浪”向“飞云”号靠拢，但保持距离，做好戒备。
三艘船在距离海湾口约三里处下锚。通过望远镜观察，海湾呈马蹄形，入口狭窄，湾内水面平静。一条不算宽阔但水流湍急的溪流从雨林中冲出，汇入海湾。而在溪流入海口附近的沙滩上，确实有几缕青烟袅袅升起，隐约可见一些简陋的窝棚轮廓。
“像是渔村或猎人的临时营地。”副手判断，“规模不大。”
“派小艇，带少量武装和礼物，尝试接触。”周振邦决定谨慎试探，“陈通译，准备好简单问候的手势和礼物。记住，若无敌意，绝不先动武。”
一艘小艇载着包括陈通译在内的五名明军和几匹棉布、几件小铁器，缓缓划向海湾。周振邦在“定远”号上用望远镜紧紧盯着。
小艇靠近沙滩时，窝棚里钻出了几个人。他们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精悍，只在腰间围了兽皮或树叶，手持简陋的竹矛和弓箭，警惕地对着小艇。陈通译站在船头，高举双手，示意没有武器，并将礼物放在船头显眼处。
双方隔着十几丈距离，双方语言完全不通，只能用手势和零星的呼喊艰难交流。明军示意需要淡水，愿意用东西交换。土着们交头接耳片刻，其中一个看似头领的人指了指溪流方向，又指了指船上的铁器，点了点头。
交易似乎达成了。明军水手取水，土着们上前取走铁器和布匹。过程虽然紧张，但没有冲突。
然而，就在小艇装满淡水准备返回时，异变陡生！雨林中突然传出一阵尖锐的呼哨声！紧接着，数十个身影从树林中冲出，同样装束，但手持的武器明显更精良——不仅有竹矛弓箭，还有几把……闪着寒光的弯刀？那绝不是本地土着能打造的武器！
而且这些新出现的土着，目标明确，并非冲向取水的明军小艇，而是直扑沙滩上那几个正在查看铁器的土着！呼喊声、打斗声瞬间响起。
“是袭击！那些后来的是另一伙人！”周振邦在望远镜中看得分明。后来者人数更多，且显然有备而来。原先那几个土着寡不敌众，很快被砍倒两人，剩余的人尖叫着向林中逃去，后来者紧追不舍。
“小艇立刻回来！”周振邦下令。卷入土着部落冲突是极其不明智的。
小艇迅速划回。但冲突并未结束。追入林中的后来者很快又退了出来，似乎林中有让他们忌惮的东西。他们在沙滩上汇合，其中一人看似头领，捡起明军留下的铁器看了看，又抬头望向海面上的三艘明船，指指点点，似乎在下达命令。
下一刻，让周振邦瞳孔收缩的事情发生了：几个土着从林中拖出了几条修长的独木舟，而独木舟上，竟然架设着简易的投石索和……一两个看起来像是火绳枪的管状物！
“他们怎么会有火器？！”沈继祚失声道。虽然那些火器看起来粗陋老旧，但绝对是火绳枪的形制。
“准备战斗！”周振邦不再犹豫。不管这些土着是什么来头，拥有火器且态度不明，已构成威胁。
土着们划着独木舟，开始向明船方向逼近。大约有七八条独木舟，每舟载五六人。他们嘴里发出怪异的呼喝，挥舞着武器。
“警告射击！朝他们前方海面开炮！”周振邦下令。他不想滥杀，但必须展示力量。
“定远”号左舷一门“正德甲型速射炮”发出怒吼！炮弹落在领先的独木舟前方约二十丈处，激起高大的水柱。
土着们显然被这巨响和威力吓住了，独木舟队形顿时混乱。但他们并没有退却，反而似乎被激怒了，几条独木舟上的火绳枪手开始笨拙地装填、点燃火绳。
“砰！砰！”几声沉闷的枪响，铅弹歪歪斜斜地飞来，大部分落在海里，最近的一颗打在“定远”号船身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但未能击穿包铁船板。
“还击！瞄准独木舟之间的空隙，别直接打人！”周振邦修正命令。他意识到这些土着或许并非完全不可理喻，只是被火器的巨响和威力吓到后的过激反应。
明军火铳手在船舷后开火，铅弹呼啸着掠过独木舟上方或侧方。精准的射击和密集的弹雨终于让土着们感到了恐惧。他们调转船头，拼命向岸边划去。
明军没有追击。周振邦命令船队起锚，后退到更远的海面，保持警戒。他需要弄清楚，这些拥有火器的土着到底是什么来头？他们的火器从何而来？
然而，还没等他想出下一步对策，黄昏时分，海湾方向又出现了新情况：一艘破旧的、明显不是本地样式的小型桨帆船，从海湾另一个隐蔽的角落缓缓划出，船上站着几个人，正拼命向明船方向挥舞着一面……白色的破布？
“是投降？还是陷阱？”副手疑惑。
“派‘逐浪’号靠近查看，保持警惕。”周振邦命令。
“逐浪”号小心地接近那艘破船。距离拉近后，可以看清船上的人：三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男人，两个是南洋土着模样，但中间那个被搀扶着的，赫然是一个……红头发、高鼻梁的西洋人！而且他穿着残破不堪的、依稀能看出是葡萄牙样式的军服。
“救命……救救我们……”那个西洋人用极其微弱、带着浓重口音的葡萄牙语喊道，随即昏了过去。
破船上的三人被救上了“定远”号。那个西洋人伤势不轻，发着高烧，左腿有一道很深的、已经化脓的伤口，像是被利器砍伤。另外两个土着是他的同伴，一个叫“巴朗”，一个叫“桑托斯”，都是葡萄牙人与本地土着结合的混血儿，会一些简单的葡萄牙语和当地土语。
经过救治和喂食，西洋人终于醒来。叫“费尔南多·洛佩斯”，原本是葡萄牙驻满剌加（马六甲）殖民军的一名少尉。大约半年前，他所在的巡逻队在香料群岛附近与西班牙船队发生冲突，战败，船只受损，被迫在加里曼丹东海岸这一带搁浅修理。
“我们只剩下不到三十人，船也坏了，只能靠岸。”费尔南多虚弱地讲述着，眼中满是恐惧和怨恨，“一开始，我们想用货物和火器跟当地部落交换食物和帮助。但……那些魔鬼！他们拿了我们的东西，却想杀死我们，抢走所有火器！我们被迫战斗，死了很多人……最后只剩下我们三个逃了出来，躲在山里，靠打猎和野果为生，直到看到你们的船……”
“那些袭击我们的土着，用的火器是你们的？”周振邦问。
费尔南多痛苦地点头：“是的……是我们丢失的。他们抢走了至少十支火绳枪和一些火药。我们教会了他们基本的装填和发射……没想到，他们现在用这些武器来攻击所有外来者，包括你们。”
“你们为什么不向满剌加求援？”
“求援？”费尔南多苦笑，“这里离满剌加太远了，而且航线被西班牙人和他们的土着盟友控制。我们尝试过派人划小船北上，但……再也没有回来。我们被困在这里，等死。”
他挣扎着坐起来，看着周振邦：“将军，你们是天朝人？我听说过天朝的船。求你们，带我们离开这里！我知道很多事……关于西班牙人在香料群岛的计划，关于葡萄牙人的困境，关于这片海岸的地形和部落……我愿意用这些情报换一条生路！”
周振邦与沈继祚、陈通译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个落难的葡萄牙军官，这情报价值难以估量。但可信吗？会不会是陷阱？
“你先养伤。”周振邦没有立刻答应，“巴朗，桑托斯，你们照顾他。我们需要核实一些事情。”
他派人详细询问了巴朗和桑托斯关于搁浅地点、遭遇的部落特征、丢失火器的具体情况。两人的描述基本吻合，且对当地地形的描述与顾云卿海图上的部分标记能够对应。
深夜，军官舱内，周振邦召集核心人员商议。
“这个费尔南多，可以利用，但需提防。”周振邦分析，“他对西班牙人的仇恨应是真的，对获救的渴望也是真的。他提供的情报，尤其是关于西班牙近期在香料群岛具体行动的部分，可以与我们已掌握的信息相互印证。但他毕竟是葡萄牙军官，未必会透露所有关于葡萄牙的机密。”
沈继祚道：“将军，或许我们可以借此机会，了解更多关于西洋火器在本地扩散的情况，以及土着部落对火器的运用和态度。这对我们未来在这一区域活动至关重要。”
李慕鱼则建议：“我们可以让他画出他们搁浅地点附近更详细的地形图，标注淡水源、危险区域、部落活动范围。这对我们接下来的航行有直接帮助。”
周振邦点头：“可行。但要控制接触范围，不得让他接触我船核心区域和机密。陈通译，由你主要负责与他沟通，同时注意观察其言行。另外，通知‘飞云’、‘逐浪’，加强夜间警戒，防止那些拥有火器的土着夜间偷袭。”
他走到舷窗边，望着外面漆黑的海岸线。雨林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潜伏在夜色中。意料之外的遭遇，带来了意外的情报源，也带来了新的风险和变数。这片看似荒蛮的东海岸，其下隐藏的暗流，似乎比想象中更加复杂。
葡萄牙与西班牙的争斗，已经蔓延到了这偏远的角落，甚至将本地部落也卷入其中，改变了他们的行为和实力。大明船队的到来，又会给这片混乱的海域，带来怎样的新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