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海上起了薄雾。
“定远”号舵室内，鲸油灯调到了最暗。周振邦、林海和几名核心军官围在海图旁，做最后的航线确认。
“风向转为东北，三级，利于南下。”林海判断，“雾虽碍事，但也掩护咱们。就是得小心暗礁。”
“按李慕鱼修正过的海图走，避开已知浅滩。”周振邦道，“出港后全速向东南，天亮前至少拉开三十里距离。”
寅时初刻（凌晨三点），正是人最困倦、夜色最浓的时刻。三艘船悄无声息地起锚，帆只升到三分，借着微风和洋流，缓缓滑出锚地。
李慕鱼站在艉楼观测台，用镜筒紧盯着港口方向。薄雾中，港口的灯火如昏黄的星点。他注意到，西北方向那片隐蔽的泻湖区域，似乎也有微弱的灯光闪了一下，但很快熄灭。
“有动静。”他低声报告。
周振邦接过镜筒，仔细观察片刻：“是在准备，但还没出来。加速。”
帆升到了半满，船速明显加快。海风迎面吹来，带着雾气的湿凉。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只有帆索摩擦的吱呀声和海浪拍打船身的哗哗声。
一个时辰后，天色依旧漆黑，但东方海平线已透出一丝极细微的鱼肚白。船队已离开港口约二十里，四周是开阔的外海，雾气稍散。
“左舷后方，有船影！”了望塔上的水手突然压低声音报告。
周振邦立刻举起镜筒。果然，在后方偏左约五里的海面上，三个模糊的黑影正破雾而来。船型细长，帆幅不大，正是西洋桨帆船的典型特征。
“他们果然追来了。”周振邦冷笑，“而且算准了咱们的航线。林师傅，转向，偏南十五度，利用风向拉开距离。”
“定远”号庞大的船身缓缓转向。桨帆船虽然灵活，但纯粹靠风帆时速度并不占优，尤其是在侧风情况下。距离逐渐拉开到六七里。
但对方显然不打算放弃。其中一艘桨帆船突然升起了一面红色的三角旗，在晨雾中格外刺眼。
“是信号。”老水手王胡子皱眉，“可能在召唤其他船，或者通知岸上。”
话音未落，右舷前方约八里的海面上，又出现了两个船影！这次是从偏东方向包抄过来。
“不止三艘。”周振邦面色凝重，“他们在外海也有布置。这是想合围。传令：进入战备状态！‘飞云’、‘逐浪’向旗舰靠拢，组成三角防御阵型。火炮准备，但未得命令，不许开火！”
三艘明船迅速调整位置，“定远”号居前，“飞云”、“逐浪”分居左右后侧，形成一个箭头般的阵型。炮窗推开，黑洞洞的炮口探出。甲板上，火铳手在船舷后隐蔽就位。
天色又亮了一些。现在可以看清，追兵一共五艘，都是中型桨帆船，每艘侧舷大约有六到八个炮窗。它们分成两群，三艘在后方，两艘在前方偏右，试图形成一个松散的包围圈。
距离在不断缩短。
进入四里时，前方那两艘桨帆船突然调整航向，直直向明军船队冲来！同时，船艏冒出了黑烟。
“是火船！”林海失声喊道。
果然是火攻战术。两艘桨帆船船艏堆满了浸透油脂的柴草，正熊熊燃烧，借着风势，像两条火蛇般扑来！它们的目标显然是“定远”号，企图引燃这艘最大的明舰。
“左满舵！急转避让！”周振邦厉声下令，“‘飞云’、‘逐浪’向两侧散开，用侧舷炮拦截火船！”
“定远”号巨大的船体在海面上划出一道急弯，船身倾斜，海浪拍上甲板。那两艘火船几乎是擦着船艉掠过，热浪扑面而来。其中一艘被“飞云”号的侧舷炮击中，木屑纷飞，火势更猛，但航向已偏，最终在几十丈外缓缓沉没。另一艘则继续向前冲去，渐渐远离。
但危机并未解除。另外三艘桨帆船趁明军队形散乱，加速逼近，已进入三里距离！其中一艘的侧舷炮窗闪过火光。
“轰！”
炮弹呼啸着飞来，落在“定远”号左舷外约二十丈的海面上，激起高大的水柱。
“开火还击！”周振邦不再犹豫。
“定远”号右舷的“正德甲型速射炮”率先怒吼！三门火炮几乎齐射，炮弹精准地砸向领头的桨帆船。一发命中船艏，木屑横飞；一发擦过主桅，帆索断裂；第三发落在船侧海面，近失弹的冲击让船体剧烈摇晃。
“飞云”、“逐浪”的炮火也相继响起。虽然船小炮少，但新式火炮的射速和精度明显优于对手。一时间，海面上炮声隆隆，硝烟弥漫。
西洋桨帆船显然没料到明军火炮如此凶猛迅捷，队形出现了慌乱。但它们毕竟久经战阵，很快调整过来，利用数量优势，从不同方向逼近，试图拉近距离进行接舷战或火攻。
“保持距离！边打边撤！”周振邦指挥若定，“瞄准它们的帆和桨！别让它们靠上来！”
一场追逐炮战在晨光熹微的海面上展开。明军船队且战且退，依靠更远的射程和更快的装填速度，始终将对手压制在三里左右的距离。西洋船几次试图穿插包抄，都被精准的炮火逼退。其中一艘桨帆船的船桨被炮弹击碎数支，速度大减，渐渐掉队。
战斗持续了约半个时辰，天色已大亮。五艘桨帆船中，一艘沉没，一艘重伤掉队，剩余三艘也多有损伤，帆破桨断，追击速度明显下降。而明军船队除了“飞云”号船艏中了一发实心弹，打穿两层甲板，好在万幸，未伤及到要害，以及一些帆索损伤外，主力并未有战损。
“他们追不动了。”林海观察着敌船状态，“再追下去，天黑前回不了港。而且咱们的炮比他们打得远，他们占不到便宜。”
果然，三艘西洋船在又尝试了一次迂回未果后，终于放弃了追击，转向北返。海面上留下了漂浮的碎木、破帆，还有几具随波逐流的尸体。
“清点损失，抢救伤员，修复损伤。”周振邦直到敌船消失在视野中，才稍稍放松紧绷的神经，“记录战斗经过，尤其是敌船战术特点、火炮威力、人员表现。”
李慕鱼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他全程记录了炮战的过程：敌我距离变化、火炮射击频率、命中效果、战术机动……这是他第一次亲历实战，虽然危险，但那些冰冷的数据和观察，此刻都化为了滚烫的经验。
“将军，他们为什么敢直接攻击我们？”他忍不住问，“就不怕引发两国交战？”
周振邦望着北方海面，冷冷道：“因为他们穿的不是葡萄牙或西班牙的军服，船上也没有正式国旗。如果咱们被击沉或俘虏，他们大可以推给‘海盗’或‘误会’。就算咱们有人逃回去指证，他们也可以矢口否认，说那是‘冒充的’。南洋水域复杂，这种龌龊事，他们没少干。”
他转身，拍了拍李慕鱼的肩膀：“记住今天。海上的规矩，有时候不是写在条约里，而是刻在炮管上。咱们只有变得更强，让他们的冒险代价高到无法承受，才能真正拥有航行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