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号在北大年港外锚泊，一停就是七日。
这七日里，表面平静，暗地里的较量却从未停止。
暹罗方面依约提供了淡水和新鲜果蔬，但每次都由沙旺亲自监督，交货地点在港口外围的一处小码头，双方人员严格限定，交易过程简短而程式化。明军尝试用瓷器、丝绸换取更多当地特产，但暹罗人要么摇头拒绝，要么开价高得离谱。
“他们不是不想做生意，是不敢。”陈通译私下分析，“沙旺每次来，身边都跟着那个葡萄牙人阿尔瓦罗的眼线。咱们的货物太扎眼，他们怕买了惹麻烦。”
李慕鱼在测绘室整理水文数据时，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通过连日对港口潮汐的观测记录，结合“正德式航海仪”上的简易计时器，一种格物院改良的漏刻，他计算出北大年港的潮差规律与实际观测有微妙的偏差。
“正常情况下，潮汐间隔应该很规律。”李慕鱼指着自己绘制的曲线图，“但每逢子时和午时这两个时段，水位变化总有些……紊乱。尤其是西北方向的防波堤附近，退潮时水位下降速度比预期慢，涨潮时又比预期快。”
老水手王胡子闻言，眯眼想了想：“只有一个可能：那附近有暗渠或人工水道，有人在控制水流进出。要么是排水，要么是……让某些船只在特定时间偷偷进出港而不被察觉。”
这个猜测引起了周振邦的重视。他命令“飞云”号趁着夜色和潮汐掩护，对防波堤西北侧进行了一次隐蔽的水下侦察。
侦察的结果令人吃惊：在礁石和红树林的掩护下，那里果然有一条人工拓宽的隐秘水道，宽度可容一艘中型帆船通过。水道入口处设有简易的浮标和缆绳，显然是经常使用。更关键的是，在水道尽头的一片隐蔽泻湖里，“飞云”号发现了三艘中等大小的西洋式桨帆船，帆已落下，甲板上盖着伪装网，但桅杆和侧舷的炮窗轮廓在月光下清晰可辨。
“不是商船。”带队的“飞云”号管带回禀，“吃水浅，船身窄，侧舷炮窗多而密，是典型的战船设计。而且看船体吃水线和缆绳状态，应该是近期频繁出航，不是长期停泊。”
周振邦盯着泻湖的草图，心中雪亮。门德斯嘴上说只是“商务代表”，暗地里却在北大年港藏匿着武装船队。这些船用来干什么？保护贸易？威慑土邦？还是……准备对付可能出现的竞争者，比如大明船队？
“继续监视，但不要打草惊蛇。”周振邦下令，“记录它们出入水道的规律、船型细节、可能的载员数量。另外，派‘逐浪’号伪装成渔船，在港口外主要航道游弋，统计每日进出港的西洋商船数量、船型、载货情况。”
另一条线索来自上岸采买的少数军官。尽管被限制在固定区域，但他们还是从几个相熟的华人商铺老板那里，打听到一些零碎消息：
“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最近吵得厉害，好像是为了什么‘香料群岛’的航线归属。”
“阿尔瓦罗老爷上个月从满剌加调来一批‘火器手’，就住在港口西边的石头房子里，平时不出来。”
“暹罗城主的小儿子，上个月刚娶了一个葡萄牙商人的女儿，婚礼办得很风光。”
“前阵子有一艘西班牙大船来过，卸下很多铁箱子，又匆匆走了，不知道装的什么。”
这些信息拼凑起来，勾勒出一幅图景：西洋势力在北大年港的经营已深入当地政治经济肌理，且内部存在竞争；他们保持着相当的军事存在；近期可能有特殊物资或人员输送。
第七日傍晚，沙旺再次登船，这次脸色比之前更显为难。
“周将军，”他斟酌着措辞，“城主大人体谅贵船队远航辛苦，然港口狭小，久泊不便。且近日有商船队将抵港，泊位紧张。城主之意，贵船队若已修整完毕，是否可……择日继续航程？所需补给，我国可再提供一次。”
这是委婉的逐客令了。
周振邦并不意外。他早已从这几日的观察中感觉到，大明水师船队的存在让暹罗和西洋人都感到不安。暹罗不愿得罪任何一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麻烦尽早离开。
“多谢城主好意。”周振邦平静回应，“我等确已修整完毕，本就计划明日启程南下。只是临行前，本官有一事不解：港外西北方向，似有隐秘水道，不知通往何处？我朝海图未载，恐有碍航行安全。”
沙旺的脸色瞬间变了变，强笑道：“将军说笑了。那里皆是礁石浅滩，哪有什么水道？或许是将军看错了。”
“或许吧。”周振邦不再追问，转而道，“既如此，本官便不多留了。请代我向城主致谢，并转告：我大明皇帝陛下有旨，愿与暹罗永结友邦，互通贸易。待本官返航时，或再携国礼正式拜访。”
沙旺松了口气，连声应下，匆匆离去。
他一走，周振邦立刻召集各船管带。“准备起航。但今夜是关键。”他摊开海图，“西洋人知道我们要走，可能会有所动作。林师傅，您看，如果我们选择这条航线——”他手指划向西南，“沿着海岸线南下，水文相对熟悉，但靠近陆地，易受岸上监视和干扰。如果选择这条——”手指移向东南，指向外海，“水深，航速快，但可能遭遇他们在外海的伏击。”
林海盯着海图，粗糙的手指在几个点上来回比划：“走外海。那些西洋桨帆船吃水浅，跑不了太远的外海。而且外海视野开阔，他们想埋伏，咱们老远就能看见。就是得防着他们用小船偷袭，或者用火船。”
“正是。”周振邦点头，“传令：今夜全员戒备，双岗值哨。所有火炮装填实弹，火铳备便。‘飞云’、‘逐浪’轮流在锚地外围巡逻。天亮前一个时辰，我们趁黎明前的黑暗起航，直插外海。”
他顿了顿，看向李慕鱼：“慕鱼，你把这几日观测的潮汐数据、水道位置、西洋船只特征，全部整理成详细报告，一式三份。一份随此次航程报告送回月港；一份你随身携带，作为后续绘图依据；还有一份……”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防水铜管，“密封在这个里面。若遇不测，将此管投入海中，它有浮标，但愿能被后来者发现。”
李慕鱼心头一紧，郑重接过铜管。他明白，这是在做最坏的打算。